画船中的昭阳一听，如遭雷击，从脖子到脸面都烧了起来，整个人烧成了一只熟蟹。她早忘了划桨，画船兀自打着转儿，倒是一颗心咚咚狂跳不已。

她不禁气得笑了：“到底是谁说我和姓檀的交情好！是谁说我和姓檀的好到定婚了！”

过往的一幕幕全在眼前头翻腾，父皇、母后、云栽、露种，似乎都未明确作答，只是“疑似”罢了。偏偏就是她，畏之如虎，恨不能早早切割，走出这样一步棋来。

昭阳笑着笑着，自言自语，连连摇头，几乎要叹息了。叹息自己的“自以为是”。

水榭里，她们越说越兴奋，满头珠翠“哗哗”地振响。在看不见的地方，人们脸上的表情、嘴里的口气，都是归真还原的。她无心怪责她们，因为她们说的都是一个“事实”。

昭阳一划桨就要掉头回去，不然她真怕自己跳进湖里冷静冷静。

月光下，却有一个男声徐缓响起：“不，是真的。我被退婚了。”

但听见脚步沓沓落在木板上，是一种连贯的节律，如同弹弦，昭阳猛一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嘴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檀栾，走上通往水榭的曲桥，立在数步之外。

贵族小姐们立马像是掐断喉咙的鸟雀一样止住了，一待檀栾走来，六个人十二只眼珠子齐刷刷聚在他身上。

檀栾平时衣着简素，今日却身穿一袭暗紫色贡缎袍衫，朝她们施了一礼，随即直身而起，满天的月光就单洒在他一人身上。

“我并无意偷听壁角，偶然至此，本欲速速避去，不期耳闻黑白交乱、是非颠倒，事关公主清誉，是以不虑犯颜，敢陈所怀。”

他覆着一对睫毛，投下丝丝缕缕的影。

“诸位女公子将我与滕王世子相比，当真不胜惶恐，我质本陋贱，公主何等高华贵重，自是她来择我，我去就她，岂敢与滕王世子一般程式？至于公主赐墨宝与我，实是一番恩眷，纵是厌弃之地，仍示郑重，不至教我被随意对待罢了。一切一切，俱是我对公主痴心妄想，而非公主以天家势力逼迫于我。”

低沉清越的嗓音一寸寸拂过，众女心跳着，大气都不敢出，檀栾停了一时，见众女不言语，便稳稳地继续：“我家中藏有沉檀山、珊瑚树、玛瑙瓮、玳瑁盆、琅玕珠、夜明犀六样器物，悉皆精巧奇丽，明日我遣人奉献到各位女公子府上。”

周家小姐环视一圈，见她们都呆呆的，仗着自己年纪最小，万一说错话也不会挨骂的，便大着胆子答道：“不敢当，檀郎何以赠送我们如此重礼？”

其他人跟着点头。

“希冀诸位女公子接受我区区一点儿善意，原是有一事相求。”

其他人看向周家小姐，周家小姐硬着头皮道：“檀郎但说无妨。”

由始至终，他都极有分寸地垂着双目，并未直视她们，而待他的眼睑一点一点抬起，众人都从他那一对瞳孔里看见了层层叠叠、明明暗暗的光：“今日这一番言论，但愿诸位女公子，就此消停，若一定要闲话作乐，只管把事端归结在我身上吧。”

看上去是檀栾委曲解释，内里却全是对公主的回护，昭阳只听得那些贵族小姐支吾了两声，就再无动静。

檀栾朝她们再施一礼，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了。

昭阳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看众小姐们作了鸟兽散，她不声不响地划动双桨，跟在了檀栾的后头。

檀栾沿着长廊，一个人信步行走，也不辨方向，走过山石，走过树丛，仿佛行走在另一个世界。

昭阳怕人家知觉，一时催着划快一点，一时压着划慢一点，前前后后，总不让小船离得太远。就这样划桨跟了他一路，也眯眼将他打量了一路，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不了解他。

檀栾猛然回首：“谁在那里？”

昭阳没防备檀栾发现，不禁唬一跳，想逃都没处儿逃。她先别了一下头，看向旁边，然后再慢慢地，试探地，一点一点向檀栾睇来。

此时还不是莲荷的季节，湖面无风无浪，只有一片粼粼的光，檀栾侧着半身，就见水上慢慢过来一艘画船，船里坐着一个盛装的少女，手持着两桨，双目尴尬地注视自己。

檀栾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她，而后就变了颜色，眉宇间汇聚着幢幢风云，两腮凹进阴影，嘴唇紧紧地闭住——昭阳从他眼眸中，罕有地读到一丝怒气。

她抬手挠了挠面颊，两鬓上的蝴蝶甩荡甩荡：“那个……我……”

万万没料到，最为古板、持重、雅正的檀郎，一言不发地拧回了身子去。

昭阳急得“喂”了一声。

檀栾停止脚步，回眸瞥她一下，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往她脸上一转，又转过身，衣裾带风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