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甲咳嗽了两声：“公主，属下说了，他们行踪不定，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捕捉到，建议公主安坐宫中听消息就好了，自有属下守株待兔，您何必劳动大驾呢？”

昭阳细想一下，有点道理，确实是她心急了。自从做过预知梦后，她对朝堂的暗面万分热切，凡事皆想亲力亲为，不过——“同你那位大理少卿的朋友交代，把他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尽快撬开那些人的嘴。”她微微笑道，“我的确很急，非常，非常急。”

侍卫甲一愣怔，他看向公主的侧影，隔着白纱，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他一直认为他们从小看护到大的公主是璞玉浑金，一颦一笑皆从天真，却原来她也有那些权贵驾轻就熟的一种态度，这都是得自她的父母——大唐势位至高的一对夫妇，潜移默化于骨肉之中。在他们的本性里，他们早已习惯如何决定一切不顺心于自己的微小蝼蚁的命运。

昭阳轻轻一荡缰绳，青骓马缓缓走了出去，踏着满地的木兰花瓣。

木兰开花时如同霭霭云霞，真是一桩盛事，但世上群花无不忌怕雨水，尤其是这木兰，一经淋雨便要变色，况且野生野长，又不像昭阳的牡丹那般，专门架了锦幛去为它遮挡，所以夜里下过一场雨后，已经大块大块地凋敝，触目惊心。

昭阳望着花瓣在地上滚得稀烂，化泥化水，觉得可惜：“走吧。”

到了山下那一层层墨绿的松树林，鼻子里立马钻进一股松脂味儿，昭阳想起来进山之初遇到的那只小松鼠，不由得仰头看了一看。

松树末端已绽开簇簇粉红粉黄的球花，球花表面结了蛛网，不防看见悬挂在树杈上将掉未掉的毛毛虫，昭阳口张目瞪，吓得策马就跑，刚好绊到一根藤条，那藤条又连在树上，于是那虫子纷纷掉下来，昭阳看都不敢看，直接冲出树林，才跳下马来，不断拍打着脸上、手上。

再低头，落叶在地面厚厚堆积，小虫子四处逃窜，发出细小的“嚓嚓”声，有的钻进土缝里，有的跑得无影无踪。她简直没法下脚，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不是发怵，而是嫌脏：“完了，完了，我还想一回去立刻跟珠颗换衣服的！”

檀栾与那人聊完事情后，许多人都已从大殿出来了，互相观赏评品着对方的移春槛。

他心下有些焦急，怕赶不上在吉时给昭阳当面致贺辞，三步并两步速速来到大殿，在门口却又迟疑地停下，手掌抚过了前襟、袖口，至衣摆，再整理一回本已一丝不乱的漆发。

他眼皮颤动了两下，随后轻轻抬起，直视向前。

檀栾进入那一座五楹大殿，四周陡地一暗，正中横亘一幅珠帘，是颗颗饱满的七色琉璃珠，赤、橙、黄、绿、青、蓝、紫，在黑暗中流溢着光彩。这是殿内唯一有颜色的物件，格外显得绚烂。

他站立在金砖地上，眼前有千万道光彩交互纵横，一时竟什么都看不见。

渐渐地，才传出些微响动。

公主款款移坐在上，一身新裁的银朱衣裳，铺开数道绡纱，光艳溢目，停睇神驰，眉眼轮廓都在闪耀着，好似一尊悬在忉利天上的太阳。

他举目凝视而去，透过珠帘，自那里，窥得见另一个难以企及的世界，那是太阳的辉芒，照来他脸上。

檀栾将她凝视了有一刻钟，她有些不自在：“檀郎是最后一个来的吧？不要耽误吉时了。”

檀栾应了一声“是”，随即眉眼一低，开始念诵千篇一律的贺辞。

昭阳端坐上座，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倏然间，她睁大了双眼，脚心像火燎似的疼痛，又出奇地发痒！她想起山下那一层层松树林，以及蠕蠕行走的小虫子，一股不祥的预感沿着腿肚子攀爬上来。

青骓马脚程虽快，但她还是回来晚了，云栽露种都不准她沐浴，说寿星一定要在吉时内接受祝贺，保佑一年平安顺遂，她已经错过太多了，至少要受一个人的礼方可退场！她甚至来不及和珠颗换穿繁复的礼服，胡乱套上一件新衣裳便出来了。

痒劲儿溜溜地从脚心升上来，她先是忍耐着，脸憋得透红，实在痒得受不了，就把鞋子在地面上摩擦。无奈她这双鞋子也是出奇制胜，鞋底是整块白玉，芯子挖空，里头填满香粉，藏着牡丹印子儿，走一步就印一朵牡丹，鞋底高高的，实在是痛痒难搔。

昭阳此刻欲哭无泪，一颗心脏又气又急地蹦跳起来，几乎是在跺脚了。

“公主？”檀栾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什么，你继续。”昭阳猛一下站了起来。

为了驱除这难受的痒劲儿，她鼓起面颊，攥住拳头，在基座上来来回回地疾走。不想那高底鞋子一时站不牢，只听得“嘡啷”一声，昭阳整个身子歪倒，慌忙中抓了一把七色琉璃珠帘，却还是摔跌下来——

无数珠子四处溅开，叮当，叮当，彩光如瀑。

他用两手一齐兜稳了她的腰肢，眉梢重重一抖。

眼前一阵缭乱，好一会方才归于平静。

他日思夜想的少女十分慌张地抬起头，似一轮骤从黑暗里跳出来的太阳，眉眼口鼻，一分一毫统统呈现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