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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啼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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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浑然间一凛,谢般终于提起了这事儿!她忙垂下了眼皮,提动着一颗乱蹦的心,强作出镇定的语气:“沐浴就寝前你已经对我再三道谢啦,你是一个有趣的人,讲了好多逸闻轶事给我听,我那晚过得很开心。”又转过头,漫不经心一般问道,“皇宫五更设朝才开门,你是怎么出去的呢?”

“未到五更,我岂敢违制出宫呢?”谢般将两手交握着,幽幽一笑,“我只是围着公主寝殿走了一圈,然后藏在阶梯下面看牡丹花。”

咸池宫里的牡丹花坛数量极多,姹紫嫣红开成一片,来来去去的宫女都没有发现她。

昭阳脖子一僵,不由得寒毛直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居然一直没离开……那么自己醒来后的动静,可有被她听了去?

谢般望向朱漆大门:“公主作男装出行,想必不欲为人所知,我就不送到门外了。”顿了一顿,说道,“公主的宴会,既是亲口邀请,我一定去。”

昭阳稍稍缓过来一些,咸池宫规模甚巨,隔了内外六扇门五重院,外面哪里听得到,低下头看见谢般被撕烂的裙子,又觉得很对不住,说道:“我会给你送赴宴的衣裙。”

“是,谨遵公主之意。”她恭顺地答应着,轻轻侧过身子,一手扶在廊柱边上,借着侧身的工夫,回眸一笑。

这一笑如同电闪,昭阳又唬了一跳,转身走下台阶时,仍有点发怵。春风陡然增大,一团团落花抛到空中,又悉悉打在地上,她立定,回头再看巍峨堂皇的宰相府,谢般已经进去了。

这一座宰相府占据整整一片街面,内里碧瓦朱甍千门万户,她不由联想:谢般,谢般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始终守候在门外的三秀,看见公主出来,赶紧上前,神色难得带了些焦急:“公主,请快些回宫吧,方才宫里来人说,您的爱马紫骍受伤了!”

皇家园林一共六个马场,分别是飞龙、祥麟、威凤、鹓鸾、吉良、六群,合称“六厩”。公主惯常骑用的两匹爱马,一匹紫骍,一匹青骓,以及专门为她拉七香车的数匹五花马,一律饲养在威凤厩里面。

两个时辰以前,昭阳考虑到马上颠簸,便叫三秀雇来一辆马车,将谢窈安顿到了车上,另外遣人把紫骍马领回威凤厩,不料等她踏入威凤厩、再见紫骍马的时候,它已经躺在地下,被一众医官围拢,哀哀地嘶鸣不已。

一名资历深厚的老医官蹲在紫骍马旁边,张手按住紫骍马腹部,食中二指往伤口探入,不知捏住什么,立刻扯了出来,这一下手法极轻极快,紫骍马还是飙起了一声高腔,四蹄不住蹬踏,鲜血滴滴答答下来。

其余医官快快为紫骍马止血减痛,老医官则将那物事呈给了公主观看,是半截女子发簪,连接簪头的簪杆有一部分断掉了。

脑里有一根拽得太紧的弦在刹那间崩断了,昭阳看看簪子的菱柱形状,再看看那边医官们为紫骍马治伤的情景,先敷药,过一阵,用清水洗去,又敷药,如此敷洗了三次,伤口清晰呈现出来,也是一个规规整整的菱形。可想而知,这簪子插进去是何等快、稳、准、狠。

她忽然明白了一向驯良的紫骍为何发狂。紫骍今日装备的是一副大红猩猩毡的鞍鞯,它流出来的血都被鲜艳厚实的毡毛吸收了,才一直没人发现它的异样。它第一次跑掉是因为突然受惊受痛,途中擦身经过树木,尚露在外的簪头撞到树干折断了,只遗下簪杆在体内,它以为自己没事了,才返回昭阳身边,勉强替她驮起了谢窈,至到威凤厩,终于忍不住倒下。

这根簪子的主人是谁,根本毋庸置疑了。

昭阳从小生长于繁华富贵,不知过目多少金银珠宝,早上对谢般潦草一瞥,对她穿戴的首饰全无印象,可是,除了谢般,除了谢般,还有谁有机会将簪子送进紫骍马的腹部?

她几乎可以预想到,簪子的主人是如何乘人不备,拔下簪子,对准座下带她逃离危险的紫骍马插落。

谢般喁喁的低泣,抽搐的脊背,泛红的眼圈,接连在昭阳的脑海中闪过,她从头至尾一帧帧地搜索,终于发现了破绽——谢般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

昭阳感到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同时一阵寒战从脚底冒起,整个人被死死地箍在原处,任凭惊惧颤栗,她连一分动弹的余地都没有。

谢般刚走进葳蕤园那扇大门,就不防被人猛推了一把,整个人往台阶摔了下去。她身子本就单薄,这一摔好像把遍体的伶仃骨头都摔裂了一样,几不曾发出“玎玲”的响来。

她望着埋伏的丫鬟经过自己走回谢舒身后,勉强撑住石板站起来:“三姐姐,这一次我又是什么罪名?”

“你把窈儿骗了出去。”谢舒淡淡道。

“啊,如此滔天大罪。”谢般掩住嘴边,咳嗽了两声,往地下啐出一口血,方才不慎一摔,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用衣袖蹭了蹭嘴边,她才柔柔道,“三姐姐肯这样轻易放过妹妹,妹妹含笑九泉。”

“你不配叫我三姐姐,也不配做我妹妹。”谢舒连正眼也不给她,“我们家收留你,就像猫儿狗儿一样,你自以为长出了傲骨,人急造反,狗急跳墙,胆敢要生出事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全身上下都是我家给的,龇牙咧嘴之前,先想想自己有没有那副脸皮。”

随后,谢舒向身边簇拥的丫鬟婆子吩咐,“把她给我剥了,她不配穿戴我家任何一样东西。”

丫鬟婆子架起双臂,虎狼一般扑上。

“放心,园子里都是女眷,没人愿意多看你那邋遢身子一眼。”谢舒抛下这一句,转身离去。

谢般早已习惯,神色冷漠地立在原处,她的身躯在丫鬟婆子揉搓的手爪下全部打开,腰肢挺拔,双臂伸展,任由她们解开上襦,卸去下裙,拔走发丛里藏着的银簪。由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最后剩下一件贴肉穿着的白色袹複,丫鬟婆子们知道这是谢般自己缝制的内衣,便放过了她。

谢般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回到自己厢房中,砰一声关上门,随即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掌心,只余下苍白嶙峋的后背一起一伏。现在,她听到自己发出了那种非人的哭嚎,被欺凌的女儿,被蹂躏的女儿,潮湿而冰凉的仇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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