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胡公扶着门框,正慢慢地拖出来,见到伏倒的少姜,听到她的话,不由一愣。
少姜哭诉道:“一年前,黄庭教的道人造访,说阿爷集买的石碑对阿爷康健无益,少姜可怜阿爷一片爱碑之心,又不忍他暗受其害,于是信了黄庭妖人的撺掇,写符箓为阿爷祈福。谁知黄庭的妖人们又胁迫我与孙偃成亲,要吞并胡庄,出了事,便栽赃给须膺道长,这才惹出祸事来——少姜从头至尾,都无意害人哪!”
此言一出,底下庄客面面相觑。这事于他们不过是一场热闹,无人细心去究真相几何,全凭感情决断,如今见少姜哀哀可怜,都不禁把心向她偏斜。片刻后,有人道:“二娘子这是一片拳拳孝心啊,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又有人道:“我们瞧着二娘子长大,二娘子为人亲善,年年给我们送桃符,与黄庭教之事,当中一定是有许多误会。”
“须膺道长,恐怕是错怪二娘子了吧?”
少姜这一番话,先是隐去了最恶最重的一节,即黄庭教亲吴反胡,仇视冯国;接着,又把自己摘出事外,拿孝道搏人怜悯,将始作俑者搬弄成了一个捉不着踪迹的异教虚影。
“好啊!”须膺见少姜如此作态,又听得庄客议论,怒极反笑了,她道,“胡少姜,你在书房里说一套话,在众人前又说另一套——你可敢对天发誓,自己现下讲的全是实话,若有一句作假,天打雷劈,刀剑加身!”说罢,她抬起脚,便要望少姜肩头踹去。
崔宜见状,情知此时强硬,正是着了少姜的道,把庄客佃户们的心意推远开,忙一把横抱过须膺的腰,拖住了她。
幼琼暗中打量众人,明处的二姊与须膺不必说;崔宜环抱须膺腰肢,一脸为难;立在窗下的阿娘、扶住门枢的阿爷,如今都在垂泪,庄客们打着火把,呵着热气,接耳议论,唯有辛拓倚着廊下柱子,抄着手,脸埋在阴昧处,眉眼暧暧,浑似隔岸观火。
幼琼想到少姜烧毁黄庭道人之物时,向她吩咐,一定要引众庄客入府,若是须膺已代劳,那更是再好不过,只有众人证见,她与胡庄上下才能挣出一条生路。
听到二姊此时为黄庭之祸辩解,又见辛拓并不十分热切的样子,幼琼忽地明白了:紫薇观里的弟子再尊贵,也不能越俎代庖,此刻庄上,能左右各人性命的,只有戍主辛拓。只要不涉及凶案与边事,他身为戍主,当着众人的面,也动不了二姊分毫。
这么想着,她前跨一步,立在灯下,向辛拓道:“戍主,我阿姊只是信奉错了神仙,并没有害人性命,我朝没有一条律令,不许人信神仙吧!”
一句话,点破僵局,各人都松动了。
崔宜忽想到少姜房中烧灭的一锅黑灰:她既然已销毁与黄庭教牵扯的证物,怎在书房里,又把原委倒了个明白清楚——除去她的怨恨与不甘,她是拿准了紫薇观与辛拓抓住的勾结证据,都不足以在此时服众,能把黄庭教与她钉死在杀人叛国的罪名上。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撒谎,却承认自己与黄庭教牵涉,这断尾求生,一面给紫薇观递台阶,一面又暗示此事到此为止:她既然已为须膺洗脱污名,须膺再与她争个长短对错,到头来,所有人都讨不到好。
须膺自然也明白,但以她的脾性,怎能被人如此作弄?她恨极少姜,转头对辛拓道:“辛戍主,你可想明白了,这究竟是信错了神仙,还是害人、造反!”
“造反”二字,顿时摇震了胡公,便是为了求生,他也决不能把这二字落实,如今,他也顾不得对中女的嫌憎了,也管不了会不会得罪须膺,忙号啕一声,扑倒在地,去抚少姜的头发、肩膀,大声哭道:“我儿,是阿爷糊涂,冤枉了你,叫你受了恁多的委屈!”
须膺见了,憎恶之至,只恨不能一口啐在胡公身上。她低声切齿道:“好啊,你胡庄是要同我紫薇观作对到底了!”
胡公的举动,落在庄客眼里,已是证实少姜所言非虚,又见两父女如此慈孝,心软的,已抹起眼泪。幼琼见状,心绪复杂:二姊先前如何谦顺恭敬,都争不来这一场偏袒爱护,反而是欺哄瞒骗争来了。
此番庭中情势,紫薇观与二姊各占一头,僵持不下。扯上“造反”,已到生死之地,幼琼明白再耽搁不得。环视庭中庄客,一个胆大的想法跃入脑中,夜风酸冷,幼琼不知是因为寒冻,还是因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而激动,浑身不禁微微发起了抖。
这些庄客,本意是来府中听须膺澄清,可是,只要她点明这一句话,庭里的人心便会全盘颠覆,都站到二姊一边来,剩下的,只须赌辛拓是否会不饶不休,一定要所谓“公义”与“真相”。
幼琼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朗声向辛拓道:“戍主,我听说,庄上佃户家里也奉了不少黄庭教的符箓与泥偶,若信奉旁的神仙也是罪过,我胡庄上下千人,还能有几个清白的?”
几句话,直中要害隐忧,庄客们一听,自己不但旁观,也是局中人,一时群情惶恐,家中有黄庭符文的,自然不必多说,便是没有的,也不免战兢,纷纷向辛拓求道:“戍主,我们先前万万不知黄庭如此罪孽深重哪!”
辛拓慢慢从柱子上直起身,他先是垂眼看互相抹泪的胡氏父女,再斜乜庭下众庄客,最后,他看向怒目相视的须膺,不由抬了抬眉,做了个无声的口形:是你们叫我留下的。
如今紫薇观污名已除,黄庭教众人又大多潜伏,照辛拓一贯的作风,犯不着杀鸡儆猴,惊扰百姓。这一出,须膺与崔宜心里都雪亮。她们看向跪在地上啜泣的少姜,少姜也自袖后偷睨二女冠,目光相碰之处,无论是忿恨不甘,还是得意舒畅,三人都知,此事已成一场酷烈的平局。
辛拓走进灯火里,面向众庄客而立,把最终的决断一字一字清晰吐出:
“黄庭之事未决,无知者无罪。”
“至于胡二娘子,”他扭头,低下眼睫,目光在少姜身上转一圈,又道:“只是写了几张符箓,所做之事,也算不得过分,念在一片孝心,此后不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