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雁书低头看向平静得有些诡异的李深。
自她出现以后,他似乎格外配合。
有了昨夜的事,宋雁书不得不怀疑,他也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你好像格外配合?”
李深道:“受制于人。”
宋雁书显然不信,“看这宅子,像个大官住的,你……”,宋雁书顿了顿。
辽国选官虽不十分在意官员的容貌,但身有残疾的还是不被允许入朝为官。
“我确实不是官。”李深像是知道宋雁书的言下之意,并不在意,或者说是这些年的经历已让他逼着自己不要在意。
李深微微挺直脊背。
“在下李深,家父曾做过当今陛下的太傅,祖父曾为太师。”
宋雁书一惊,下意识看向李深轮椅上,衣袍下空荡荡的空气。
这就是父亲曾提过的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状元?
听闻他年少成名,二十一岁便高中状元,名扬四海。当时有人曾预言,李太公家就要出三公了。倘若三代人都位列三公,那便真可谓是辽国最最显赫的人家了。
只是李太公刚一过世,李季便因勾结朋党,暗操科举被夺了太傅之位,那位少年状元也从此消失在世人视野,不为人所知了。世人都道这位少年状元只是倚靠其父的手段才得的状元,本身并无才学,也有人说其遭逢巨变,已江郎才尽,还有人说他一朝落魄,已寻了短见……
众说纷纭,不可尽数。但从未有人说过他是如今的样子。
宋雁书移开视线,似是不忍再看,手中匕首下意识避开了他脖子上的脉搏。
“抱歉。”
李深垂下眼皮,掩去了眼中的失望,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自五年前的惨案发生后,凡是靠近他的人,不是可怜他,对他说一句抱歉,流两滴虚伪的眼泪,便是嘲讽他年少轻狂,竟敢与中书令作对,害了全家人,也害了自己。
他们只能看见他意气风发的过去,看见如今身有残疾,如同行尸走肉的李深。不,或许在那些人眼中,他不是行尸走肉,而是一具真正的尸体,一具尚未被掩埋的腐烂躯体,作为中书令权势的象征,在曾经辉煌的李宅中苟延残喘,嘲讽着所有自不量力的人。
他就是悬在他们脖上的一把刀。
他的存在,就是中书令时时刻刻在警告那些官员。
要听话。
看,这就是跟中书令作对的下场。
他能让他们活,能让他们死,更能让他们生不如死。
可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活着的,也不只是他的躯体!
他从未觉得自己已经死去。
即便那股难闻的尸臭始终萦绕在他的鼻端,使他夜半惊醒时,恍惚间闻到自己身上也在散发着那种腐朽的气息。
宋雁书看向李深阴郁的面容。
“我曾看过你中状元那篇文章,我很喜欢。”
宋雁书望向天边,似乎在回忆,声音也变得有些缥缈。
“那时候,我陷入了困惑中,是你一句‘万民一心,世间难事,皆可成矣’点醒了我。”
她十二岁那年,父亲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北戎人一边不断派人来刺探父亲的伤情,一边集结大军。而京中还在不断降旨斥责战事的失利,命令父亲全力抗敌,却始终不肯将欠了两年的粮草补发,他们不敢轻易暴露父亲昏迷不醒,只得密报陛下诉请告罪,却都石沉大海,无一回音。
军中顿时人心浮动,她却孤立无援。
“你那句话,带领我走向了另一条路。那时候,我日日夜夜都要读你那篇文章。”
她召集了所有认识的伙伴,又让她们回家召集父母亲友,她则去了军中,找与父亲肝胆相照的将领,斩了心怀不轨之人,并在军中散布了一些流言,企图激起将士们的士气。
那一战,是整个北塞的存亡之战,每一个北塞的将士、百姓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源源不断的粮食由百姓送到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手中,所有人都勒紧肚皮,一心向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守住辽国北塞的防线。
那也是她第一次上战场。
最后,他们胜利了。
那一战后,北戎整整两年不敢进犯,也让他们有了喘息修整的机会,父亲也开始组织将士闲时农耕,将借来的粮食一点点还给百姓。她却在胜利后倒下了,一直紧绷的精神终于到了极限,梦里满是昏天暗地的血腥黄沙,断臂残肢。
李深手指不自觉收紧,几乎要把轮椅把手捏碎。
够了!不要再说了!
大竹似乎也察觉了他的焦躁,焦急地向前跺了两步,可始终顾忌着宋雁书横在李深脖子的匕首,不敢上前。
“我想,”宋雁书的视线移回他身上,看向他阴郁的面容,认真望向他漆黑的眼珠。
那时候,将她拉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地狱的,是重伤刚醒的父亲衣不解带的照顾,是前来看望她的百姓的殷殷劝慰,是父亲满含欣慰的“我的雁儿长大了。”
“即便世人都说你是江郎才尽,泯灭众人,我却觉得,你有的,不是那些辞藻华丽、风花雪月的才,而是藏于筋骨,融于骨血的气。才可以因岁月消磨而消失,气却永远不会。我从那篇文章中读出的气,生于君心,融于君骨,现在依旧存在,而且永远不会被折断消磨。”
宋雁书看着呆愣住的李深,心中有些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