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决明顺着阎客目光向前望去,便看见卞夏面色沉凝地在跟西厂众人分派任务。
好一阵,卞夏不自觉地抬起眸子,意外与古决明的视线相撞。
阎客将古决明面上一闪而过的羞涩尽收眼底,他翘起嘴角,侧头对古决明说:“等晚上没什么事,你带他到你师父这来。”
“你要干嘛?”古决明下意识发问。
“你这小兔崽子,”阎客被她护犊子的模样逗得发笑,若不是方才刚碰了伤口,手上不干净,他绝对会狠狠弹古决明几个脑崩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护上了。”
自来到黄叶村古决明就没歇息过。
日头西沉,天光变得昏暗,古决明这才停下手里的活,想向西厂那边的人讨盏灯笼。
“呀!”
古决明刚抬起头,就与站在戏台下,提着盏烛火摇曳的卞夏视线相撞。
“你怎么不叫我的。”古决明将沾满血迹的手往身后藏了一藏,有些娇嗔地说。
卞夏把灯笼向古决明身前靠了一靠,轻声问她,“饿了吗?”
“饿了。”古决明如实答道。
她扭身查看已经安顿好的病患,她本想等阎客从村口回来自己再跟卞夏一块吃些东西填饱肚子,但不远处的李平澜听见她和卞夏谈话,启唇对古决明道:“你先去吃饭吧,这里有我,放心。”
古决明微微颔首,也不推辞,快步走下戏台,去到卞夏身边。“你忙完啦?”
“嗯,忙完了。”
“那你等我片刻,我洗个手。”古决明说完,像一只蝴蝶般消失在卞夏视线里。
待完全看不到古决明后,卞夏移眸,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投向戏台上写着“出将”“入相”连通着台阶的两扇门处。
谁能想到唱戏之地有一天还能变成行医者治病救人的大本营。
卞夏似嘲笑般地勾起嘴角,眸中情绪有些晦暗。
“回来了,咱俩吃饭去吧。”
“好。”
卞夏随着古决明的脚步而迈开步子,与此同时,他微微侧头瞧了在戏台上看顾病患的李平澜一眼,“要给李大夫带吃的回来吗?”
“自然,李大夫也忙了一天了。”古决明歪头看向他,一双鹿眼倒映着天上的星光。
卞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地避开古决明的目光。“我脸上有东西?”
古决明摇摇头,语调温和道:“不啊,只是觉得见到你很高兴。”
卞夏背脊微僵,脸上神色也变得不自然,幸而此时天光昏暗,看不真切什么。
“见到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见到世人皆唾弃鄙夷的西厂厂公有什么可高兴的。
古决明浅浅一笑,目光落在了跳动的烛火上。“卞夏你知道我小时候最觉得高兴的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卞夏轻声问。
“是跟着师父忙完,抬头发现落日熔金,不远处的人家升起袅袅炊烟的时候。”古决明说,“我背井离乡、不在父母膝下,但寄身于不熟悉的青山绿水间,穿梭在陌生的街道上,和一个个陌生人擦肩而过,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卞夏始终都清楚古决明不属于皇宫更不属于任何一个囚笼,但他看向她的侧颜,看着她恬静的面容,卞夏还是忍不住生出妄念。
哪怕古决明是那留不住的白云,卞夏也不想让她淡出自己的人生里。
道路长长,天色昏暗,四周只有朔风吹过残叶的声响。
天地之间,此时此刻仿佛只剩下古决明和卞夏这唯二的幸存者。
“但是啊,”古决明忽然伸出手,牵住卞夏的衣袖,见他不避,便得寸进尺牵住了他的手,“方才见着你,我也觉得很高兴,甚至算得上幸福。”
握住卞夏的手时,她很明显感觉到身边那人身子微怔片刻,随即试图把手从自己掌心里抽出。
古决明料到卞夏会是这个反应,她不以为意,伸手重新把他宽厚的手掌牵住。“天太黑了,我有些害怕。”
卞夏见她如此信任、依赖自己的模样,再不忍心抽开自己的手。
“卞夏,”古决明牵着他的手,两人的衣裳因为靠得极近产生摩擦、发出声响,“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出宫,你打算做什么活计?”
卞夏没有立即回答,步子一如既往跟着古决明的快慢而改变。
“没想过,从没有这种奢望。”身边人终于启唇,话音刚落古决明听见一声非常轻的叹息,“自我入宫我此生就注定只能当个伺候人的奴才,一辈子……仰人鼻息,不得自由。”
古决明不由地将卞夏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她听得出他语气里藏着的悲凉,也看得出他心里并不完全认了这不公的命运。
“不会的,”古决明说,“等你了却心愿,如果你愿意跟我一块生活,我必定会想办法接你出宫。”
燃烧的烛火明明灭灭,犹如卞夏此时心绪般纷乱。
“嗯。”卞夏淡淡应下。
古决明知道卞夏不相信自己空口白牙一句承诺,但她依旧想告诉他,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抛下他——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两人走到村口,挡在路中央的巨石已经被挪开,抬眼望去就能看见点点火把闪耀。
又走了一段距离,卞夏不着痕迹地抽出被古决明牵着的手,稍稍在原地停下,故意落后古决明几步。
古决明没有说什么,只是回头朝他微微笑了笑。
蹲在石块上、正吃着馒头的阎客瞧见古决明,对她招了招手,含糊不清道:“这里。”
古决明调转脚步向阎客走去。
“卞厂公,”阎客跳下那不高不矮的石块,提高声音将与古决明擦肩而过的卞夏叫住,“烦请留步。”
卞夏心中猛跳,面上却平静无澜。“阎大夫。”
古决明见阎客朝这边走来便站在原地,等着他靠近自己。
“哟,他腰间挂的那荷包里是不是你的紫砂瓶?”阎客意味深长地扬起嘴角,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戴在古决明头上的银钗。
阎客眼眸中的揶揄太过明显,叫古决明有些面热。她佯嗔地蹬了瞪自家师父,不让他再说。
卞夏不知阎客何意,更不知阎客已经知晓他与古决明的关系。见他走来,卞夏客气而拘谨地向他作揖。
阎客玩笑道:“古决明你面够大的,还能让西厂厂公给你师父这布衣行礼。”
“阎大夫德高望重,卞夏向您行礼是应该的。”卞夏压着声线说。
阎客闻言脸上浮出笑意,伸出手扣住卞夏的脉搏,顺带将他扶了起来。
卞夏无措地和古决明对视。
后者轻轻碰了一下插在发髻里的银钗。
卞夏瞬间明白古决明的意思。
他的身体不自觉僵住,前所未有的恐慌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古决明,”阎客松开扣在卞夏脉搏处的手,移眸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古决明,不辨情绪地启唇道,“你不饿吗?杵在当门神是几个意思?”
古决明猛然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忘记了,我这就去。”说罢,她递给卞夏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拔腿就走。
待古决明走远,卞夏撩起衣袍就要给阎客下跪——后者眼疾手快地拦住他,强硬地将他扶了起来。
“啧,老夫福薄受不起你这一跪。”
卞夏垂头不愿与阎客有任何视线交汇的瞬间,“千错万错我的错,二姑娘是被我诱哄,是我利用她的心善和怜悯才让她与我站在一处,还请阎大夫不要责怪二姑娘,要打要罚我绝无二话。”
“老夫还没说什么你就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了?”阎客颇觉头痛。
“此事本就于二姑娘无……”
“打住,老夫见你不是想棒打鸳鸯,你不要在我面前诚惶诚恐的。”阎客将卞夏低下的腰肢往起搀了搀,“老夫问你,你想活吗?想跟古决明有个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