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决明退后几步,道:“那我不打扰兄长了。”
古昭微微蹙眉,上前拉住欲转身离去的古决明,“有事就说,别吞吞吐吐让我挂心。”说完,他移开视线,故作随意地补上一句,“吵架归吵架,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
古决明闻言稍稍怔然,随即回身轻笑。一双鹿眼里泛起阵阵笑意。
“我来找兄长是为了借车。”
“借车?你要去哪?”古昭放开古决明的衣袖,问。
“黄叶村。”
话音刚落,古昭便蹙眉道:“你怎么也去那?”
“什么意思?什么叫也?”古决明不由地将目光落在了古昭手里拿着的奏折上。
古昭抿嘴不言,但他神情已然给了古决明答案。
“那,我能跟你一块去吗?”有些事不该她知道的,古决明也不想知道。
古昭看了看天色,又将视线投回古决明脸上,“这个我做不了主。”
古决明疑惑挑眉,正想开口问,古昭却迈开步向前走去。
“兄长,你等等我。”她一边说一边提步跟上。
“你做不了主谁能做主啊?我去黄叶村是有正经事的,你不能不让我去。”
古昭没有回头,但暗地里放慢了脚步。他似烦躁地活动了几下颈椎,语气不善道:“问卞夏。”
古决明心领神会,换上一副讨好般的笑与古昭并肩而行,“你的意思是……”
“你若真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权当在宫中解闷吧。”古昭侧头看向与自己一同前行的古决明,本严肃的眉宇缓缓变得柔和,“说到底还是爹爹和我将你困在了宫廷……好在卞夏的身家性命全取决于殿下的一念之间,谅他不敢对你不敬。待一切事了,殿下放你自由,以后天空海阔你随心就行。”
“兄长,倘若真到了那天,我也想带卞夏一块走。”古决明听得出古昭未尽之意。
“他只是个奴才,是个不男不女的阉人,他不值得你耗费一生!”古昭压低声音,对古决明说。
“他是人,不是奴才。”古决明抬眸望向古昭,眸中神色温和却坚定,“可能我的想法在这世道里行不通,可我认为能决定一个人是什么层次的只是他的心胸和能力而非性别、家世。如果我不是爹爹娘亲的女儿,但我依旧有一身好医术,那我依然担得起所有人一声‘大夫’,依然被人尊敬。而卞夏也一样,我不会因为他的出身、缺陷而轻视他,在我眼里他是唱功很好的角儿、是心灵手巧的木匠,是值得我敬重爱护的人。”
古昭只觉一股浊气堵在心口,使他烦闷。
待两人走到驿馆门口,天色渐渐昏黄下来。
古决明停住脚步,做出“请”的手势让古昭先行一步。
古昭解下自己的外套替古决明披上,嘱咐她注意安全后,整顿神色向驿馆内走去。
目送兄长消失在楼梯拐角,古决明拢拢身上外套,便在驿馆附近找了家茶摊,读起杜松子递给她的第二封信来。
天色虽暗,好在茶摊里有盏烛火。古决明要了壶粗茶,就着跳动的烛光,拆开信封,展开了信纸。
不出所料,信是骆修远寄来的。
古决明本以为这封信和上一封信的内容相同,无非是劝自己再好好想一想,自己对卞夏是同情还是爱,亦或是将种种弊端向自己说明,劝阻一意孤行的自己。
古决明深深吐了一口浊气,已然做好被骆修远骂到狗血淋头的准备,可移眸看信却发现信上只有简单的八个字。
“利弊言尽,永不悔矣?”
古决明眼睫轻颤,好一会儿,噗嗤笑出声来。
她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骆修远在一阵长吁短叹之后,提笔写下这八个字。
他说,我知道劝不动你,但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后悔当下的选择吗?
古决明抚上干透的字迹,开口道:“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随着日落西山,整片天空接近于青黛色,整条街巷只有驿馆和茶摊亮着烛火。
古决明将茶钱付完,收拾好信便向驿馆走去。
“古司药您来了。”刚进驿馆,一位与古决明相熟的小宦者林淇就迎上前来。
古决明微微一笑,抬眼望向二楼卞夏的房间。“小淇,古将军还在跟你厂公议事吗?”
林淇回道:“古将军刚走,他给您留话,倘若您在驿馆耽搁晚了切勿独自回安济坊。”
“好,我知道了,多谢。”古决明语罢,欲迈步上楼。
“古司药等等!”林淇情急之下竟抓住了古决明的衣摆,待他回过神下意识屈膝请罪。
“欸,别跪。”古决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胳膊,将林淇整个人扶了起来,“扯一下我衣摆又不是什么大事,别怕。”
林淇愣愣地看着古决明扶住自己胳膊的手,好一阵才收神退后,向她作揖,“谢古司药不与奴计较。”
古决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压下心中思绪,故作平静地问道:“你家厂公在忙吗?”
“厂公在沐浴。”林淇答。
古决明抬眼再一次望向烛光摇曳的房间,随即收回踏上台阶的脚,回身在桌边坐下。
林淇怕她在驿馆等得不耐,就准备吩咐厨房给古决明拿几盘糕点来。
古决明得知其意忙将他唤住,“我不饿,现在什么糕点都吃不下了。”
林淇收回步子,恭敬地站在古决明身边。
干坐着实在无聊,古决明浅酌几口热茶便放下茶盏,语气温和地说:“小睿在京幾城一切都好吗?”
林淇垂眼回道:“前日刚来了信,说是一切平安。”
古决明颔首,随口又说:“小淇,你和小睿怎么都姓林啊?你俩莫不是……”
古决明本想说你和小睿莫不是兄弟,但转念一想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忍心将两个孩子都送进宫呢。
“林少监是奴的义兄。”林淇道。
古决明知道宫中有权势的宦官大多数都会收几个顺眼的小宦者当干儿子,一来平日里可以有些慰藉,二来防止百年之后无人为其上坟扫墓。
但她认识卞夏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干儿子,如果没有提起这茬古决明也不会想知道此事,可话赶话聊到这里,她便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哦……那你家厂公有义子吗?”
林淇闻言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深思熟虑几番才启唇道:“厂公从未收过义子。”
“林淇你在楼下做甚?”古决明欲启唇说话,却被从二楼传来的人声打断思绪。
古决明循声望去,见卞夏穿着一身墨青锦袍,披着一件黑色大氅正准备迈步下楼。
“卞夏!”古决明向他挥挥手,与此同时她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二楼,带着满眸的笑走到卞夏身边。
“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寻你去呢。”
“头发还没干完呢,你就打算这么去寻我?你也不怕落个偏头痛的毛病。”古决明说着,伸手拢住卞夏披在身后、还滴着水珠的乌发,防止水珠打湿大氅。
卞夏低头,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被古决明轻握着的头发上。“你来怎么不去房间里等着,外面多凉。”
古决明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待轻推着卞夏回了房,关上房门,感受到房间里的暖意后,这才启唇道:“小淇跟我说你在沐浴,我不想一个人坐在房间无聊,所以就留在外面跟他谈天咯。”
卞夏取过搭在衣架上毛巾,用它擦拭头发。
古决明看不过他那毫无方法的动作,上前拿过毛巾,替卞夏轻柔地擦拭他那头乌发。
“我自己来就好。”
“别动。”古决明轻声驳回卞夏的话,“对了,你怎么天黑了还要去安济坊找我?”
卞夏道:“明日我要随古将军外出公干,想着临行前再见你一面,与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古决明拉着他往茶桌边走去,待卞夏坐上木凳,她一手拢着那头乌发,一手将不远处的木凳拖到自己身边。
古决明在卞夏身后坐下,仔细地用毛巾卷干他头发上的水珠。“我来找你也是为这事。明日我想跟你们一块去。”
卞夏闻言猛地转身看向古决明——被古决明握在手心里的发丝依次从她掌心滑走。
卞夏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烛光,使得那双黑如耀石的眼熠熠生辉。
古决明平静地与他对视,仿若就算接下来卞夏出口阻拦,她也有十成十的把握让他改变心意。
“好。”
卞夏轻声说。
“啊?”古决明眸中闪过诧异,“你就这样答应了?”
卞夏顺手接过她手里毛巾,粘干了头发上的水汽。“嗯,答应了。”
古决明有些看不懂他。“我兄长让我来问你,不是指着你拒绝我吗?你怎么就……”
卞夏见她难得呆愣心觉可爱地弯了弯嘴角。
片刻,他将毛巾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望着古决明的眼眸,很认真地说:“是你决定了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拦你。”
古决明闻言,顿时感觉阵阵暖流将自己的心填满。
“谢谢。”她握住了卞夏那略显冰凉的手,真挚地说道。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屋内几盏烛光摇曳。
但他们眼中只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