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夏一坐定,他身上还未淡去的皂角香就被古决明闻见。
“古将军没为难你吧?”卞夏说。
古决明见他满脸紧张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他是我兄长怎么可能为难我。”
卞夏抿唇,接着又垂下眸,不知在想什么。
“兄长他就是那么个性子,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随着杜松子的一声“驾”,马车缓缓朝前使去。
古府距皇城路途较远且隔一条闹市。
即使乘坐马车可以缩短时间,但马车途经闹市时也不得不放慢速度。
车外热热闹闹的人声吸引了古决明的注意力,她伸手掀起窗帘,将头探去窗外。“好热闹啊,如果宁馨儿能来她一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卞夏顺着古决明视线,将目光落在了街旁卖糖人的老翁身上。
“待到元宵灯会时这条街上更热闹。”
古决明回眸,不掩困惑地说:“你这段时间不是在负责上元宴的事吗?今天你怎么有空接我回宫了?”
缓慢行驶的马车渐渐将那头发花白的老翁甩在身后,使得卞夏下意识寻声看向了双眸粲然的古决明。
“怎么?你不愿意看见我?”
古决明伸手指着卞夏眼下的黑眼圈,忍不住放柔了语调说:“我只是想你与其腾时间出来接我,还不如好好睡一觉。你看你这黑眼圈都比得上驺虞了。”
卞夏急忙背过身,掩耳盗铃般不想让她瞧见自己此刻的丑态。
古决明知道他心思,但她只短短地呼出口气,便对卞夏道:“把手给我,我给你把脉。”
卞夏犹豫片刻,背着脸将手递给她。
古决明对他的身体状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她只感受了一息卞夏的脉搏次数便收回手,语调平常地说出结论:“血气不足。”
卞夏应了一声。
“把头转过来吧,你这样也不嫌累。”古决明没奈何地叹口气,随即将视线投向马车外,“我不看你就是了。”
卞夏闻言这才转过头来。
“离皇宫还有段路,你要不睡一会儿?”
“不,横竖睡不着,还不如跟你说说话。”
古决明闻言险些回头看他,“你失眠了吗?”
卞夏道:“最近落在身上的事太多,我不敢有半点马虎——过了这段时间也许就没事了。”
随着马车行驶出闹市,古决明眼里景色立即换了副模样。
“我听我父亲说,今年秋闱是你们西厂协助确保考试秩序?”
卞夏简洁道“是”。
古决明诧异道:“往年秋闱不都是锦衣卫负责的吗?今年怎么轮到西厂了?”
“或许是因为先前学子对锦衣卫和司礼监做法不满,顾虑学子到时会集体闹事,所以朝廷才不得不换西厂去负责秋闱秩序。”卞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了古决明。
“锦衣卫还掺和了舟济书院的事?也对,现在锦衣卫跟司礼监是分不开的。”古决明觉得自己的脸被寒风刮得有点疼,便对卞夏说,“我能不能将头缩回来?再这么下去我觉得我要吹成偏头痛了。”
卞夏没想到她能将话题转得这么快,微愣之后他竟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古决明坐直身子,用手搓了搓自己发凉的脸,佯装恼怒地说:“你过分了啊。”
卞夏只能抿下嘴角的笑意,但他双眸中的笑却怎么也淡不下去。
古决明见他笑了,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
马车来到东华门前,稳稳停下。
古决明刚要动身下车,卞夏却抢先一步。
待他下了车,卞夏伸出手,默默等着古决明的手掌落在自己手臂上。
“我这么大个人你还怕我摔了?”古决明好笑地瞧着依旧不忘扭头,叫自己看不见他那双黑眼圈的卞夏。
古决明虽这般说,但她还是伸手扶住卞夏小臂,一步一阶地下了马车。
“你先走吧,说不定孙女官就在那头等你。”
古决明疑惑地说:“你不跟我一块吗?”
卞夏想扭头看她,却怕古决明瞧见自己此时脸色会担心他的身体,便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动作。
“我还有事。”
古决明知晓他忙,闻言就不再坚持。“那我走了——卞夏,你这几天如果有时间的话过来找我,我给你开点安眠药。离上元宴还有几天,你再这么忙下去身体会吃不消。”
说罢,古决明冲杜松子招招手,脚步轻盈地走向朱红色的宫门。
未到正月十五,太医院里只有零散几位太医当值。
古决明本不必这么早就去太医院上值,可她不愿待在长春宫中无所事事就提早换了官服,和杜松子一块迈进太医院大门。
待她轻车熟路来到后院药库,甫得推开门,乍眼一看,古决明竟被蹲在地上正整理药材的窦善仁吓了一跳。
“您老人家怎么蹲在这,仔细起身头晕。”古决明从房间旮旯里拖出一个马札放在窦善仁身边,让他坐下。
窦善仁借着昏昏暗暗的光线回眸望向古决明,语气温和道:“我来看看药材。”
古决明闻言看向地上摆放着的药材,启唇问道:“窦师傅,你囤这么多黄芩、黄连、板蓝根、连翘还有别的药材干什么?”
窦善仁拾起摊放在地的半夏,从马札上缓缓起身,慢慢挪步向墙边药柜走去。“我怕今年夏天会有鼠疫,早备些终归不是坏事。”
古决明弯下腰,帮窦善仁拿起剩下的药材,按照他的指示将其他药材碾压成粉。“我听说年前黄河决堤,如今已经有不少灾民往京畿这边来了,若那些灾民来到京畿,鼠不鼠疫的还真说不准。”
窦善仁手中动作微顿,恰似不经意地说:“到时除去疫病,怕还要见些血腥。”
他那话外之意犹如一击重雷炸得古决明耳鸣。
“居然下雨了。”窦善仁和古决明自药库出来时,成串的雨珠顺着屋檐处滴落于地。
窦善仁走到屋檐边缘,伸手接住两滴下落的雨珠,顷刻,刺骨的凉意便仿佛从掌心漫延到全身。
他用袖袍擦净手心雨水,回头望向站在药库门前不知思考什么的古决明。
“古司药,你带雨具了吗?”窦善仁问。
“没呢,我来时东边还晴着的,未曾想今日会落雨。”
窦善仁嘿嘿笑了两声,“那就等雨停吧。”
古司药收回纷乱的思绪,走到窦善仁身边,与他并肩而站。
好一会儿,窦善仁恰似随口一问,道:“古司药,你觉得宫中太医和宫外大夫有何不同?”
窦善仁话音刚落,阎客平日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功名两字酒中蛇”乍现在古决明耳边。
古决明微微侧目撞上窦善仁那略显浑浊的双眼。
她心中有话,但她很难对面前这个在深宫之中汲汲营营大半辈子的行医者说出口。
窦善仁知道她为何沉默——他的问题古决明不是答不出来,而是不愿答。
“医者本该超脱于名利之外啊。”窦善仁负手,望向视线尽头的红墙黄瓦,轻飘飘地叹道。
雨势渐渐收小,先前如帘的雨转变为蒙蒙细雨,落在地面已听不出声响。
古决明跟杜松子稍稍对视,便对窦善仁行礼道:“窦师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窦善仁颔首,目送古决明走进蒙蒙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