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数着小窗之上的雪地里,一共有几个小朋友,每个小嗓音发出的笑声,每只小鞋子踏进雪里,把雪踩实的嘎吱声,树枝让风吹断,积雪瀑布一般坠落的声音,他都听得真切。
有谁跑过窗前了,他的心怦怦跳,盼着一团雪正砸在小窗上,砸碎了玻璃,让他看看雪什么样,尝尝雪什么味道。
“比馒头还好吃,比米汤还好喝。”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叫小满的孩子告诉阿诚的。
梦里,阿诚听见了哥哥的声音,哥哥叫了一声,青瓷,他一睁眼,天就亮了,大雪迎头落下来,他看见了树,看见了打雪仗的孩子,哥哥就在孩子中间,可是雪太大,怎么也看不清。
阿诚在打雪仗的喧闹中醒来。他睡在明楼的床上,一张大床,新换的。天已大亮。
窗外没人打雪仗,喧闹是从明楼的手持屏幕里传来的。七八个人,哥哥的声音,一个女子的声音,还有阿诚从小一听就着迷的,白桦林的风声。
阿诚记起昨夜,他把黎叔的遗物放在书桌上。听着,像是那枚记忆卡里,记录了一段行动组在白桦林中打雪仗的影像。
阿诚洗漱毕,端来咖啡和三明治。明楼又是一副好看而专横的样子,好像从没生病,也从没迷迷糊糊叫过一声青瓷似的。
阿诚立在书桌前,衣衫严整,形容端正,好像书桌后头坐的那个人,真是他的债主。
静等了一会,他把早餐往明楼手边推了推,瞥了一眼手持屏幕上的画面,明楼一抬眼,他又站好,目视窗外,抿住了一笑。
影像终了,明楼啜了一口咖啡,说:“见着汪芙蕖了。”
阿诚点头。他想,汪芙蕖在西岭空军基地有眼线,明楼知道。
“有什么想问的?”
一时无从问起,阿诚只说他知道的:“他很急,不急不会来找我。”
“他说唤醒青瓷,是在执行国防部的秘密计划,也是在挽回你当年付出的心血,如果仅此而已,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他应该还有不能公开目的。”
明楼抬头看着他。
阿诚迎着那道目光说:“我一直以为是他在逼你,其实,是你在逼他暴露他的真实目的。”
这样一想,王天风当时节外生枝,举荐黎家鸿为辩护官,倒像是故意要把审判期无限延长了。
“一着急,就会出破绽,我们只需要等。”明楼说。
听见那句“我们”,阿诚心里蓦地一漾。
明楼没顾着这番心思,紧接着问:“凉河的事,查到什么了?”
那点快活荡着,凭空被拎了一下,阿诚不得不收心敛神。书桌上有事件簿,封页上别着钢笔,他拾过来,从后翻开一页,圈画了一幅草图。
“电磁脉冲弹,攻击半径五万公尺,事发当夜在凉河火车站遥控引爆,一次打击范围覆盖特别警戒区、通讯站,军用、民用的电力所、通信所,附带打击波及机场和周边各级公路,引爆之后,当地几乎等于完全封锁。”
阿诚把草图转了个方向,摆在明楼面前。
“凉河火车站监控点不够,很难追查这枚电磁脉冲弹的来源和放置的时间。”
明楼的目光在草图上停顿片刻,说:“追查供货商,让梁仲春亲自去,他懂拆弹。”
等了一会,没听到回答,明楼抬起头来:“不明白为什么查这个?”
阿诚说:“嗯。”他在想,哥是信任梁仲春的,可是,梁仲春却说哥是“坏人”。
明楼合上事件簿。
“国防部空军司令部情报处,曾在汪芙蕖治下屡建奇功,现在的负责人是他的侄女,凉河这么大的动静,无论是事前毫无察觉,还是察觉了全无对策,都不正常。”
阿诚这次只停留一天。
他抱着那只盛换洗衣服的旧档案箱,进了盥洗室。家常衣裳都要手洗,他一件一件拣出来,制服怕来不及熨,只好送去庶务司代洗。
一转身,明楼就站在门边,他走进来,把阿诚叠在盥洗台上的衬衫短裤袜子又堆回旧档案箱。
“不是要循序渐进么,这些不用你来。”明楼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和你没那么熟。”
阿诚跨了一大步,张开双手拦在明楼面前:“你可以临时授权给我。”
“什么叫临时授权给你?”明楼盯着他。
阿诚双手一合,就搂在明楼腰上。
明楼没来得及躲开,让阿诚抱着,岿然不动了几秒,拗不过,移动了几步,伸手够到一件衬衫,揣在阿诚怀里,顺势把人挡开半尺。
“只授权一项,别的不行。”
还在生气。阿诚凑上去,想亲明楼的脸,让明楼抬手一点,制止了。“得寸进尺。”他说。
“床我都睡过,还有哪儿不熟?”阿诚说。
明楼没理他。
那晚明楼有课,又是一拨新兵。
阿诚出发之前,就站在预备楼窗外,向窗里讲台上望着。
地勤路过看见,有的一笑,不明就里的,就窃窃私语开了。
后来有个勤务司的副官站住了,同阿诚闲话,问他什么时候还来。
“上回你一走,明长官就找我们,说加一盏灯,和一套被褥。我一听被褥都加了,就问要不要加一张床。明长官说屋子小,加一张床,就没地方放书了。他说,换一张大床。”
还有这种事。阿诚又朝窗里望了一眼,镇定地回过头来,跟人解释:“我是……”
“知道知道,您是明长官的弟弟,亲生的。”副官十二分明白,答应得脸都红了。
那夜有狂风吹乱明楼的讲义。
阿诚的巡航机起飞以后,一个九十度低空盘旋,双翼垂直地面,机顶擦着预备楼的窗口,哗啦啦刮了过去。活像一只愤怒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