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夏和潮汐本身并无喜恶偏好,它们的同源者也是如此。裂隙只是存在于那里,人类擅自将其开凿成型;潮静静起蜷缩在阿卡夏的腹腔中,只有裂隙被凿穿,它才会漫延过生者的河岸侵染一切。
裂隙的产物本该如此,无喜无悲。
所有的情绪和思想严格来说都算是污染。
“你的人类……朗会受伤呀!”
如果人工造物能够落泪,那么星舰会流出泪水。
但在隔断窥探视线的钢铁底板之外、在生长出触肢的那一侧,所有的眼睛都只能落下黑色的淤泥。
“你说生命包含着无尽的可能性,人只有在活着时才具有意义,如果朗死掉,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卡兰”没有回应。
祂长长的触肢很美,呈现出一种迷幻的流动几何形,断断续续地隐没在跨度悠长的时间与空间断层中,降临一半的庞大身体在游曳时搅动起宇宙的涟漪。
每一条身躯的末端都延伸向裂隙,接住所有扩散而出的潮汐。
直到金乌撞入祂的怀中。
人类在全盲全聋切断了一切视讯音频的情况下,将引擎踩到底,不留一点退路地直接冲入伴侣的怀抱,如同一粒落入海洋的细小种子。
存在于那里的不是“他”,不是身为人类的卡兰,但依旧是他所深爱的那个人的一部分。
无形的潮汐缠绕住飞鸟,瞬间将其淹没。
法赫纳的爆鸣声差点将自己的装甲板掀飞。
真空不传音,但是很不幸D108还在舰上,小狗即便被关在安全屋里也被迫体验到了高频冲击的可怕。
“你怎么A上去了!你怎么直接A上去了啊啊!!!”
它的几十条触手都在炸:“吐出来!快吐出来卡兰!!!”
正在进食的祂停止了一个瞬息,随即继续蚕食剩余的裂隙。
一头扎进污染源本体的人类口腔、鼻腔和耳道中涌出大量的鲜血。
即便不去听不去看,即便拥有潮汐的豁免权,人类依然无法如此近距离地与阿卡夏的同源者共存。
千百道声音不曾回荡于现实中,它们直接盘踞在大脑里。
在这一刻,那只无力而破碎、被收拢在男人掌心的手收紧。
朗看不见,但他感受到前任帝王的手指坚硬如铁,以握紧权杖的力气牢牢地抓住他。
“去……”
其实人类完全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他甚至没办法分辨自己的嘴唇是否真的翕动,大量的血液顺着呼吸道呛入肺管,同链接栓的注液抢夺空间。
包裹着金乌的空间在进行物理压缩,几乎要将这小小的方舟碾碎,错序的时间开始风化机甲的外立面,以前千百年为一瞬的流速腐蚀飞鸟美丽的羽翼。
“去吧……”
但朗觉得对方听见了。
因为无论他说多傻、多琐碎的小事,对方都会认真地倾听,
“我在你身边。”
那只冰冷的手消融殆尽。
以代行者的姿态行走在大地上太久的部分,终于回归到真正的本体中去,不再以藕断丝连的形式维系着彼此的连结。
祂第二次停顿,像是产生了一点点迷惑,然后再度靠向住裂隙。
法赫纳差点发大疯。
它的能量也没剩多少,却拼命在主导者庞大的身体里掏来掏去,就像翻找大人口袋的小孩那样,试图把金乌给扒拉出来。
根本找不见。
重新动起来的祂动作非常缓慢。
然而这种缓慢与之前悠然的游曳不同,透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吃力感。那些长长的触肢攀爬包裹住通路,收拢起所有的潮汐,开始反向吐出一点完成转化的能量。
祂的一部分血肉和坍塌的裂隙融化在一起,就像生长在真空中的植物,细长的触须和绒丝渐渐褪去所有颜色。
被修补过的地方深陷浓重的黑暗,仿佛静止的空间完全沉入另一个维度。
遥远路过的飞船会认为这里和任何一处深空区一样,但只有靠近,才能体察到二者之间的区别。
这片宇宙本身发生了褪色,它的色彩和时间不会再有任何改变,哪怕无数恒星的光线远道而来,也无法作用在虚空之上。
人类对于裂隙的探求尚过浅薄,没有恰当的语言去描述这样违悖物理与常识的景象。
那是结束一次活跃震荡的阿卡夏裂隙的模样,它将一切生命与色彩全数分解殆尽,也意味着整片宇宙区域开始进入下一个稳定期。
祂在支付足够高昂的代价,剥离下大片的本体,冥河水母般的舒长触肢尽数融化断裂,融入空虚的通路间,才填堵上一次坍塌。
然后祂停顿了很久。
最终,那些仅剩的触须缓慢地剖开柔软的体腔,越过那些纷乱无序的空间叠层,将深陷其中的机甲迟钝地托出。
金乌的外壁全数碎裂,驾驶舱还勉强保留着完整,机身呈现出风化了千百年后的斑驳痕迹,仿佛迎着风浪而去的黑鸟催生了白羽。
静止在虚空里的阿卡夏同源者同样化作空洞的苍白,像是会随着环境而变色的海底软体动物。
慢慢地,祂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嗅嗅般的动作,仿佛那是祂身为人类时的一部分破碎记忆。
黑泥滴落的身体贴近对方,似乎在分辨着熟悉的印记和气息,细细的根须汲取着机体上浸透的污染。
断绝的通路意味着不会再有新的潮汐和污染源涌出。
法赫纳拦截住的背侧,退居轨道环范围内的哈默拉驻军正在清理最后一批异种,激战的火光看上去遥远而蒙昧,如同沿山体而上的荧荧灯火。
濒临破碎的屏障最终撑住了侵蚀,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庇护着建造它的人类所居住的星球。
在那之后,祂怀抱着丧失所有行动能力的机体,蜷缩在远离阿卡夏裂隙,也远离人类宜居行星的宇宙中,不再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