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舱,治疗室……如果你记不住它们在哪里,可以大声询问法赫纳。”
当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时,星舰的主人慢慢地同新乘客介绍一路见到的设施。
对方最终也没将心里的评价说出来,但卡兰不太在意。
“偶尔这些地方会换位置,法赫纳会根据需求做出相关调整。如果你找不到方向,就问问它。”
正常的飞船当然不会隔三岔五搞大装修,但是鉴于对方对于奇怪事物的接受度看起来相当良好,所以卡兰稍微透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以免在未来的某一天,人类被太过随心所欲的狗狗舰突然吓到。
“但是总体而言,舰桥的位置不会改变。”
想了一想,他向那沉默寡言的客人补充道:“大多数时候我会在休息大厅,你也可以随时去那里找我。”
男人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串门的意思,但东道主的礼节需要尽到,于是白色的人形带领对方挨个将日常功能区逛了一遍。
他感觉到充满警惕性的乘客在记忆、评估,根据所见的构造于内心深处推算整艘星舰的规格。
休息大厅在舰桥的下一层,拥有一片单独的、被分割出来的广袤空间。
当他们走进休息大厅,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朗愣了片刻。
他的视线直直地穿过大门,停留在远处。
在休息大厅的深处,那面高大宽阔的墙壁上,有一副巨型壁画。
巨大的山羊形生物以头颅托举着燃烧的红日,血液般的光线垂落,它的皮毛焦灼,角和蹄是钢铁的形态,口中衔嚼着沉重的铁链,扯住四分五裂的黄土。干涸的大地崩陷如深渊,无数纠缠的肢体遍布其下,乍眼扫去仿佛堆叠的山羊蹄子,仔细打量才能看出那是密密麻麻的人类手脚。
云端之上,则是轻飘飘的乐园景象,衣着光鲜亮丽的人和笑容怪诞的天使穿梭其间,葡萄与美酒堆满他们的杯盏。
这样一副格格不入的壁画被安置在休息大厅,从地面到天花板,无尽地延伸向黑暗中。
画面上阴郁沉重的色彩衬托着那摇摇欲坠的太阳,带来极其强烈的反差,让血一样的恒星光辉几乎燃烧起来。
当人类靠近,他发现自己需要抬起头来仰望整幅作品。
距离最近的是那些在深渊中翻滚纠缠的肢体,以千奇百怪的姿态扭曲,每一张面孔上都写满惊恐与痛苦。
近距离观察这一写实细节所得到的冲击感,几乎令人反胃。在尸体的群山间,他看见了一个签名的缩写——D&W,昭示着创作出这副巨作的人的身份。
“我很喜欢它。”
站在朗身边的卡兰轻声开口:“如果你觉得它太过压抑,我可以将它换个地方安置。”
人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是当卡兰柔和且自来熟地牵住他的手臂、带领他坐下时,他还在回过头去打量这件装饰。
法赫纳认为,为期半日的星舰参观之旅可能会令正常人口渴,于是它让滚动小推车送来茶点。
但就着这样的场景喝茶,过于离谱。
“作者是大卫·威廉姆斯。”
或许是人类表达出了超过预想的在意,白色的人形挥了一下手,让米白的帘幕垂落,将一整面墙完全遮挡住。
大厅里的采光瞬间显得明亮起来,不再有令人压抑的黑红色块,而是折射出清晨般的曦光。
“大……卫?”
拿着茶杯迟迟没有送到最边的男人第一次给出了反应,他那只金棕色的眼睛抬起,慢慢地转向对面的非人家伙,像是对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提出疑问。
“这幅画并非原本的真迹。”
慢慢地同自己的乘客开启一个无关的话题,卡兰的声音很和煦。愿意交流是好的迹象,有时候破冰点会浮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人类往往会因为一点奇特的事物而重拾涣散的思维。
“画家本人早已离世,他的最后一副作品也随着曾经首都星沙瓦勒的崩解而消失在这个宇宙间。你所看到的不过是法赫纳复刻的景象。”
看上去男人对加了糖和奶的红茶不太喜欢,尽管对方的表情从始至终并未流露出异样,但卡兰还是注意到了这份微小的情绪。
和一门心思往嘴里塞食物时不同,朗在捡起好奇心时不小心捡起了一瞬人类的喜恶本能。
于是星舰的主人替他更换一杯没有添加任何东西的纯茶。
那温柔的声音如同沙沙的底噪,在静谧的空间中不会显得太过刺耳,就好像早晨醒来时树叶在晃动作响。
“其后世代的人或许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早在百年前,他还是相当有名的一位画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技艺,更因为他的人生轨迹。”
“在共和分裂之后,克里芬一世开启了帝国的统治。因为以色凤尾兰作为徽章,所以人们有时候会将旧王朝称为凤尾兰王朝——我想旧地的人类也有着类似的习惯。”
带着笑的音调不疾不徐,有一种慵懒的气息。
“安茹的贵族们曾经掌握整个英格兰,他们将边境推至与苏格兰的交界处,人们以安茹伯爵帽子上的金雀花装饰代指这一家族,再之后它成为姓氏,金雀花王朝由此得名。”
不移动时,雪白的人形便会失去很大一部分存在感。它像是一枚活在过去的影子,也像是一株生长在阴影中的植物,只余舒缓的涟漪。
充斥着警戒心的人类坐在虚假的日光里,泛起一点疲乏,被暖洋洋的温度所笼罩。茶水的热气,明亮的窗框,一切的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
“帝国也一样,我是指旧帝国。老克里芬选择了凤尾兰作为家徽,类似的纹样会出现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卡兰看上去自始至终都含着笑,那是一种恬淡的笑意,令他眼下显得和正常人类没什么区别。
“但是政体是会朽化的,权力也会让人发疯。等到克里芬三世继位时,整个帝国就像一口装满了垃圾的大锅。”
层出不穷的反叛军,挣扎求生的低等星民众,各种五花八门的新兴宗教……人们移居到宇宙中后,并未脱胎换骨摆脱一切旧时的恶习。
“你所看到的画家,大卫,就出生在这样的时期。”
“他的家庭地位不算太高,比垃圾回收星的居民好上那么一点。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家族成员显然无力供应他学习一门消耗金钱的无用艺术。”
恰当的停顿,和细微处抑扬的语调,温柔的声音——接收到这一切的人类在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卡兰会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起码比他被迫参加学习时,听到的内容要来得有趣。
“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慢慢地发出声音,朗还没有察觉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加入了这场谈话。
“我阅读……旧帝国的记录……”
但他很快认识到,自己贫瘠的艺术储备可能不足以支撑这一发言。
然而善于体察人类情绪的卡兰轻快地回应了这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