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不妨碍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卡特让自己陷入一种忧郁和压抑的情绪中。
他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继承人,既不能在危险时刻保护比自己年幼的妹妹——虽然艾琳看起来并不需要这种无谓的保护,也无法完美处理一些超出他认知范围的突发情况。
于是他改变了策略和目标,从试图将妹妹掰成一个正常人,变成“试图教会妹妹如何在人群中伪装成一个正常人”。他不再要求艾琳学会温柔、彬彬有礼、一举一动充满着淑女的优雅。
淑女不会用小花发卡插爆人的眼睛。
所以真正的淑女遇到恶徒只能无助地哭泣。艾琳则可以拉着他跑出那个黑暗的房间。
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正常人,那么就成为一个合格的伪装者。
他可以充当艾琳的嘴套,给对方披上一层道德的外皮,防止她撕咬到什么不该咬的东西。
他曾经想让朗也成为一道防护网,但他的这位钢铁直男性格的友人,显然对于“如何看起来像一个正常人”的理解比艾琳还要离谱。
朗·苏出身于垃圾回收星,又从垃圾回收星一路打进了军队、打到了如今的职位,生长环境和出生在老派贵族家庭的卡特天差地别。
或许朗本人的道德水准足够高、社会责任心也足够强,但他处理纠纷的手段实在令卡特无法苟同,毕竟那名过于年轻的舰队长的人生前三十七年,不是在和人干仗,就是在和异种干仗的路上。
垃圾回收星1917这样的星球,在认识朗之前,完全不存在于卡特的理解之中。
出生便拥有广袤财富的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孩子因为一块合成口粮而打得头破血流,也无法想象一针修复剂便能治愈的肺病,会令成千上万的矿星人因为无法正常呼吸而最终缓慢地死于窒息,更无法想象会有无数没穿衣服的光屁股小孩成天等着运输船降落,在堆积成山的垃圾中翻捡食物。
许多孩子的肚皮鼓胀,如同装满了摇晃的水。
当他查阅智脑,智脑告诉他,那是本应该早已绝迹于几个世纪前的、只在旧地时期存在的寄生虫病。
相较于他的震惊,艾琳反而更加理解朗所处的世界。
她显然清晰地记得被霍尔曼家族收养前的经历,但她总是笑嘻嘻的,并不对卡特提起任何关于过去的事情。
所有人都说霍尔曼家族做慈善收养的女孩儿走上了一条登天大道,从一个吃不饱饭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为了最炙手可热的上流贵族家庭的养女,简直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
但卡特知道不是那样。
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艾琳都能游刃有余地活下去,或许不那么道德,不那么正直,但她会活下去。
而眼下,在这个和以往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的清晨,他那看起来还算正常、已经可以装得像模像样的妹妹即将入职马普兹科学院。
尽管在此之前卡特适当地表达过自己对于此事的担忧,但艾琳的态度很坚决,她有无论如何都要进入科学院的理由。
卡特大概能够理解,并不再过多地干涉艾琳的决定。
霍尔曼家族伸得过长的手能够让他感知到一些细微的不合理,艾琳对此深有同感,所以选择亲自弄明白。但这一切依然无法降低卡特那时刻存在的忧虑,让他连新闻都听得心不在焉。
只是吃一顿早饭的功夫,他觉得他的忧虑变得更具体了,像是什么有实体的固态金属,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
他的朋友朗正飘荡在远离首都星系的宇宙中,于外星海的某个角落里执行任务。
卡特已经少了一个可以从武力上绝对压制住艾琳的帮手——尽管他怀疑这个帮手的脑子里长满了肌肉,此刻他只能祈祷自己不要在妹妹入职的第一天,就接到一堆从马普兹科学研究院打过来的投诉或者索赔电话。
再一次端起咖啡杯,智脑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开始播报下一条新闻。
“11月23日,驻守于卡姆兰星域的第五军金乌舰队遭遇异种潮汐,目前暂未发现幸存者。当前异种潮汐……突破第五军的封锁防线……向宜居星系英仙座……”
咖啡杯从他的手中掉落。
卡特的思维有一瞬间的空白,新闻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时断时续。
他没有理解这则新闻在说什么。
对于首都星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个和平日毫无分别的美好早上,人们在鸟语花香中醒来,互相问候,对新的一天表示出由衷的喜悦。
他感受到艾琳站起身冲向他,半蹲下身体,握住了他的手。
深色的污渍在白色的桌布上蔓延开,他的脑子中无数的雪花点在闪烁,回荡着新闻的内容。
那些雪花点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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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无数不稳定的通路编织出时空裂隙的大网,在那裂缝的最深处,在连光线和时间都一并吞噬的阿卡夏中——
有什么东西轻微震荡了一下,仿佛某种新生的、不详的混沌之物,正蜷缩在宇宙的子/宫里,做着恶意而温存的梦境。
黑色静谧的庞大虚影再一次降临于阿卡夏之眼,钢铁的血肉开始在虚空中被重构。
这是一个过于甜美的长梦,尚未甦醒的怪诞已经获得了同源相噬的本能,自发地寻求着从裂隙中逸散的污染。
祂发出了诞生以来的,第一声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