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温柔。阿诚眼睛一眨,泪就滑下来。他有一刹那恍惚,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终于可以和明楼说说话,心里话。他想和他说在梦里,他又记起了哥,哥那时候,真好看。他们好像,已经分别了好久好久,他想和他说,他想他了。
好容易深吸了一口气,把泪止住,阿诚哑声说:“您别费心了。”
明楼轻抿出一笑,又看了他一会,站起来,掏出手帕,擦拭双手。“在这个地方,你当了一次叛徒,永远不会有人相信你。”
“以后一个人当心着点儿。”
是一句诅咒。他把手帕揉成一团,掷在阿诚面前,扬长而去。
阿诚死死攥住了手帕。他想站在他身后,送送他,可是身子僵着,肩头还在抖。他伏在地上,把脸埋入了臂间。
明楼说,以后,一个人,当心着点儿。
他们像是陷入了一个没有敌人的敌阵,所有疼痛,都只能返还到最在意的人身上。
办公厅临时接管了情报司,出入口令和联络线路都更改过。一方一方百叶窗低垂着,遮不住暴雨将至的沉闷和寂静。只有明楼的办公室,百叶窗是拉开的,这一早阳光明媚。
王天风站在门口,郭骑云不出声地把目光往里一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茶几上搁冷了半杯咖啡。阿诚蜷在沙发里睡着了。制服褪下来,盖在肩头。他睡得不安稳,眉心紧蹙,脸色潮红,唇角和额边有小片淤青,还有擦伤。
王天风静立在沙发前,挨过手背,试了试阿诚额头的温度,人没醒,额上发烫,没有一丝汗。
法务司埋着办公厅的眼线,王天风心里有数,阿诚和明楼见过面。
制服口袋里落出一角,是记忆卡,王天风小心蹲下,捏住那一角,抽出来一点。
记忆卡被一只手压住。阿诚醒了,猫捉老鼠似的,眸子清亮地对着王天风。
王天风和他对视片刻,站直了身子,手揣进长裤口袋。“你录了音,不是给我的么?”
是他和明楼在法务司阶前那场争执的录音。
阿诚坐起来,仰看着王天风,说:“不是给你,是要挟你。”
王天风扬眉,俯身凑近,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低声说:“好,你想怎么要挟我。”
阿诚一低身,从他臂下躲过去,站起来,绕到沙发后头。
“我见过律师,他说只有毒蛇在供述中指认汪家和凉河事件有关,汪芙蕖才会被询唤,可是毒蛇和汪曼春有约在先,他不会牵连汪家,就算他指认了,汪芙蕖也无法出庭。”
“你要我拿着录音去通风报信,让汪家以为你有证据。”王天风岿然不动。
阿诚扶着沙发,踱了两步,抬头说:“让汪家主动出面,证实汪芙蕖和毒蛇的交易。”
承认一个死者的过失,汪家几乎不需要付出代价。他们主动认下来,并不违背王天风和毒蛇的任何承诺。这样,罪责就不是毒蛇一个人的了。
小聪明。王天风点了一下头。“你以为这段没凭没据的录音吓得住汪家?”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把这段录音交给更需要它的人。”阿诚说。
王天风垂眸。“说来听听。”
阿诚沉默了一会,说:“汪家总有几个政敌,有人想抓他们的把柄,追查起来,不怕没证据。到时候丧钟行动被打捞出水,可不能怪我不识大体。”
王天风转过头瞄了一眼,郭骑云立在几步远,瞥见他的示意,箭步冲上来。阿诚一警,退开,郭骑云从沙发上方一飘身跃了过去。
地方狭小,避不开,拳脚只有一招一招挡下来。单凭角力,郭骑云就占了上风。阿诚这一会无心应战,一记一记还击像落在木头人身上,疼都是自己的。
王天风揉着眉心敛了敛神,袖手看着两个人扭打。见教训得差不多了,他端起茶几上的半杯咖啡,凑到鼻尖轻浅地嗅了嗅。
“明诚小朋友,你给我听好,不要以为你立了多大功劳,受了多少委屈,你在这整件事里,就是一个意外,从前是,现在是,对于毒蛇来说是,对于毒蛇的敌人来说也是,你这个意外不是惊喜,而是事故。一个事故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和我谈条件。”
说完,咖啡往茶几上一落,半杯之中又泼出一半。
郭骑云别住阿诚的腕子,夺下他手里的记忆卡,向王天风抛过去。
阿诚回头问:“那你帮我还是不帮我?”
王天风半空中接住,转身就走。
“我不帮你,我要教教你,什么是当务之急。”
踏出办公室王天风扬手,郭骑云立定了,他回身一顾,只说了一句,看住他。
制服半垂在地板上,阿诚拾起来掸了掸。
口袋里是明楼丢下的手帕,他攥住它,想起明楼的指尖,拭过他唇角的血,想起明楼走前,俯视他那一眼,心口扯着疼。争执是演出来的,他很清楚,只是一不小心,把伤心演成了真的。
手帕捧在膝头,小心铺开。有什么落在地上,一记清响,接着是回鸣。
阿诚循着声音找过去,一瞥之下,意识空白了几秒。
他半跪下来,拾起那枚小物件。一段表链。
是青瓷出逃之前,明楼最后一次见他,亲手扣在他腕上的那块手表的表链。
阿诚的手缓缓抬起来,最终捂住了口鼻。一注料不及的泉水,从最深的地方冲决上来,涌得眸子里一下什么都看不清了。
为什么带在身边。答案那么明白,他连猜都不敢猜。
只一绽就扑灭的欢喜,和拦不住的难过都化在掌心,不透半点声息。他怕,这心事给老天爷知道了,要怎么拆开他们,要怎么挟持着他,让那个人一生都不好过。千万个放心不下,千万个报答不起,就在窄窄的眼眶里,轰然如一个浪头打来,又悄然无声地退去。
阿诚让那一注泉水,流回了心里。他的心静下来,呼吸平缓下去。他回想着,明楼最后和他说什么了。
王天风不会护着你。以后一个人要小心。
小心什么?
阿诚把那段表链裹回手帕,抓在手心,在地板上枯坐了一会,想着很久以前,明楼细细把它卸下来的样子,想着不久之前,明楼不由分说将它掷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他把这枚表链又执起,擎向日光深处。金属表面,泛起不同质地的色泽,一组楔形暗纹。
那是,打开阿诚档案二次加密部分的图形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