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明楼凑在他耳边,“牧羊人对大灰狼说,我家的小羊还在羊圈里等着我,我和小羊说好了,天黑之前要回家的,不能耽搁太久。大灰狼就把牧羊人放了。”
阿诚听了心里难受,可又觉得,他没什么资格难受,只好笑了,哑着嗓子回了一句:“谁是你家的小羊。”
明楼一笑,捧他的脸。“那是小鹿?小马驹?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夜有雨。
明楼和阿诚挤在病房的单人床上,和衣相背而卧。
床很窄,阿诚蜷在床沿,一动不动。明楼从身后,捞到他的手,扣在身侧。
灯一熄,病房里的一点暖和也熄了,半敞的窗上风声催着雨落,冷冷响到半夜,两个人静卧着,谁也没睡着。
“哥,你恨他么?”阿诚低声问。
他说的是明楼的老师。明楼说:“不恨。”过了一会,又说,“他不是一个坏人。”
“不是坏人,不代表没有错。”阿诚的手,在明楼手心一动,被安抚般地拢住了。
有点复杂。明楼一时也无从解释,只说:“很多困难,是你无法想象的。”
明楼说的困难,阿诚后来用了好久去明白。
又静下去,雨声近得好像落在床前的地板上。
天快亮了。明楼像是想起什么,他说:“阿诚,故事好听么?”
阿诚笑了一下:“就是个故事么?”
“我挺喜欢这个故事的。”明楼说。
早就知道了,故事里有你,一定是个好听的故事。
明楼醒来时,雨还在下,阿诚不在身边。
他在洗漱间整理了一下,回来一看,床头小案上放了一杯速溶咖啡。
阿诚推开门,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泡面,上头打了个蛋。
两人对坐着,一个在床边,一个在沙发里,明楼接了这碗面,怔了一怔。
初到凉河,明楼花了半年,熟悉当地的过往,每天,骑两个多小时脚踏车,到边境特别警戒区的营地,查资料。
那时,阿诚还没在他的宿舍住下来,他深夜回到通讯站,冲了咖啡,泡上面,就伏在纸堆里睡过去了。
一觉到天亮。一抬头,咖啡,泡面,竟是热乎的,有人换过了,上头还多了个荷包蛋。
转头,办公室窗台外面,一颗小脑袋,一对乌溜溜的眼眸,冲他一笑,半个月亮似的,落下去了。
那是阿诚给他做的第一顿饭。
明楼盯了阿诚半分钟,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想起了什么,才说:“有什么事求我?”
阿诚被盯得心慌,试探着说:“哥,我想出院了。”
明楼拾起咖啡杯中的小匙,向杯沿沥了沥,在荷包蛋上划了一圈,盛起一整颗蛋黄,喂到阿诚跟前。
“过两天。”他说,“两个小朋友从乡下回来,苏老师说要补几天课,等课补完了,我带明台来接你。”
阿诚看着明楼的眼睛,倾过去,衔住小匙,一咬,嫩津津的蛋黄淌在唇上,他的舌尖探出来,舔了舔,明楼凑上去,亲了亲那舌尖,算是成交。
那一早,两个人并肩在廊下,等着雨停。
时间快到了,明楼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阿诚把手伸到廊外,接了一会雨,想着是时候了,就说:“黎叔走前,问过我一句话,我也想问问你。”
明楼转眸,看着他。
阿诚说:“怎么才算事成?”
那天,明楼把这条漫长路程的终点指给阿诚看见,它至为遥远,却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明楼说:“让世人知道,凉河居民不是民族暴乱的凶徒,而是一场恐怖袭击的死难者,这只是第一步。”
“1076号法案要再次提交国家会议,不合理的内容要被否决。”
“最重要的是,你,和像你一样在那里生活过的孩子,要不被欺负,以自己的名字活在阳光下,自由地去这世上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自己的名字。”阿诚重复了一遍。
“那个让我认识了你的名字,它在当地的民族语言里,就是一件美丽的瓷器。我一直觉得,那才是你的名字,可是,你好像更喜欢另一个。”
明楼从没对阿诚说过,他有多喜欢那个孩子。喜欢他,就觉得凉河很好,那里的人也很好,山水草木,无处不好。
青瓷。
这个在行动之初,生生把他和明楼分开的名字,像一片碎瓷一样扎在心里,阿诚每念一次,就认定一次,它是不愈合的伤口,在他身上疼了三年多,他忍受着,可是永远习惯不了。
明楼却说,它本来就是他的。
他想跟明楼抗议几百遍。
可是,顾不上。阿诚捱住这突如其来的不是滋味,问了他更在意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明楼看了看他,没有回答,他沿着廊下,往医院大门走。
阿诚扭头追上去,晚了几步,明楼走得那么快,他竟跟不上,他重复了那个问句:“你要用什么方法,达到这些目的?”
明楼只回了一下头,阿诚又跟了快十步,他才说:“你现在还不必知道。”
“你要把自己搭上对不对?”
明楼走进雨里。小广场上停着车。
“我不要那个名字了行不行?”
阿诚追了几步,就站在雨里。
明楼也停住,他回过身,和阿诚隔雨相望着,两个人对峙了一会。
“听清楚,先是为了死去的凉河居民,然后才是为了你的名字。”
阿诚淋了雨,冷静下来,他说:“为什么是你?”
一两句说不清楚,明楼转身,往停着车的方向走。
阿诚追上明楼,抢在前头,身子挡住了车门。
“为什么不是你的错你都要认?”
明楼一向知道,他家这个最懂事的孩子,不懂事起来,有甚于明台,他耐下心来,对他说:“终归得有人来认,换了是你,你也会认的。”
“我要认,别人也要认。”阿诚说。
“他们都死了。”明楼提醒他。所有可以称之为敌人的人,都不在了。
“你面对的是一个国家,这不是私人恩怨。要说委屈,有谁比那三千名死者委屈?”
明楼掏出手帕,拭了拭阿诚脸上的雨水,把手帕握在他手中,绕过他,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我只是想知道,你要怎么做。”阿诚说。
车窗降下一半,明楼没有看他,只说:“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和我有关。”阿诚的手指压住车窗边缘,近乎恳求。
“这件事上,我和你只有工作关系,你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
车发动了。
“任务结束。”明楼宣布,“有空的话,写份行动报告,交上来我打分,上头审查通过,你就可以复职了。”
地上积了一夜的雨,明楼的车,乘风破浪而去。
阿诚追出医院大门,又追了半条街,人还在往前,步伐却怎么也跟不上了。
反光镜里,转弯前最后一眼,明楼看见阿诚被拦在交通灯下,大口喘着气弯下身去,他分明听见,他在雨里,叫了好几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