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每隔十二小时来看青瓷,看一次,加一支短匕。
匕刃从右锁骨下穿过去,是第三十六个小时了。小臂上的伤,血已半凝。
青瓷不再和汪曼春多说什么。为了给明楼和黎叔见面争取时间,他得省点力气。
混沌之中断断续续想明白了,他和郭骑云接到的命令,那两道自相矛盾的命令,不是明楼和王天风的意气之争,他们也许从未争过。他们的行动,有着双重目的。
以青瓷的掩护,让汪曼春相信郭骑云是黎叔,以郭骑云的死,让国情局相信黎叔已经清除。
阿诚又记起分别那年,明楼和他说过的话,他说他没有别人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座孤岛,平静得如同一片大地。一直是孤军奋战,却什么都没告诉他。
那么,假如三年前,76号暗哨青瓷的出逃也有双重目的,目的是什么?
凭他此时的心力,是弄不清楚了。
匕刃打入左锁骨。阿诚沉入了比疼,比冷更深,更长的黑暗里。
他又梦见凉河水,梦见凉河通讯站,那方青砖小院,那座青藤小楼。
过了小院的木栅,楼门吱呀敞开,沿旧楼梯向上,一共三层,上头是资料室,尽头的门,是明楼的宿舍。
那是他们在凉河的最后一个晚上。
明楼给阿诚看了照片。
他说,这是姐姐,好看么?她生气的时候更好看。我好多年没去看她了,可是,她在家里一直等着我。
明楼对阿诚说,以后,她就是你的姐姐。他把照片掖在阿诚的上衣口袋里。
阿诚的手压在口袋上,小心捂了一会,忍不住,又翻出照片,仔细看了一遍。
照片的边缘泛黄卷起,上面的女子扶着栏杆,立在桥上,江风吹乱鬓发,有一缕发丝,恰好扬在笑靥上,说不出有多好看。
明楼说,那是雁渡桥,无论离得多远,看见它,就是到家了,以后,你可以把它当成你的家。
那一年阿诚九岁。他攥着照片,在小沙发里睡稳了,盖着明楼的外衣。一夜之间有了哥哥、姐姐,还有了家。
在梦里,他又记起四五岁那年,从树林里捡回来的那只跌折了翅膀的小雀,他看见它振了振翅膀,钻出笼子,向天空飞走了。他在梦里头一次忘了,小雀是重伤不治,绝食而死的。
他那时还不懂事,没听出明楼那两句“以后”,已是诀别。
原来那个人,真的没打算活着回来。
阿诚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疼长在了他的骨头里,把一切知觉都淹没了。后来,心头仅有的一线清明,也渐渐熄灭。
他不知道,刑讯将近五十小时的时候,毒蛇给汪曼春发了电邮。青瓷回到76号的三年里,这是毒蛇的头一封信,信上说,目标已控制。
青瓷回到了暮光里142号。
明楼坐在床边,把他半垂在床下的手抬起来,放好,盖上被子。
青瓷去够他的手,胳膊不听使唤,手好像不是他的,指尖都动不了,也不觉得疼,所以他意识到,这也许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总以为在他身边的日子还很长,什么都还来得及,一不小心,到了最后的时刻。
阿诚说哥,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有多苦。
他一想以后明楼又是一个人,泪就滚下来。
明楼说,这不是还有你么。
阿诚说,我来得太晚了。
明楼说,不晚。什么时候,都不晚。
答应我一件事。阿诚说。
你说。明楼点头。
以后,别让明台干这一行。
明楼笑了,他说行,听你的。
阿诚听了心里难过,却也笑了。明楼不这么和他说话。看来,真是回光返照。
那是一个雨夜。明楼从暮光里142号走出来,带上门,撑开伞。青瓷盖过的那件风衣搭在臂上。
对面停着车,车灯开着,照着一巷夜雨,一直照到巷子尽头。明楼经过车旁,径自朝巷口走去,没有向车里看。车上的人睡着了,明楼认识他,他叫梁仲春,是个跛足。
明楼一边走,一边从臂上那件风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物件,是一段表链,他看了它一眼,把它揣在身上的大衣口袋里。
梁仲春睡眼惺忪地看着明楼走完这条巷子,转头瞟了一眼142号的门,又伏在驾驶台上睡过去。车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