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离开已是傍晚。
一行人约着去聚餐,纽森与艾米拉着她要一起。
江潮其实不太方便,也有些疲倦,却没有拒绝。
她走前从医院里拿了只口罩,又在街边商店里买了顶帽子。一张脸被遮挡了大半,紧绷着的某根心弦才终于得以松缓。
他们定的位置是在一家屋顶餐厅,清净雅致,只是有些冷。
江潮挑了靠内的四人座,脱了外套,起身去卫生间。
卫生间外的洗手间里没有人,江潮在梳洗台边站定,低头掬起一捧水。
水珠滑过面庞,她眉眼沾着清凌湿意,直起身时听见身后脚步。
江潮抬眼,眸光落在镜面上。
泉伶走进洗手间,目光与她的视线对上。她的表情仍旧没有什么波澜,像是不意外。
几秒停顿,江潮率先打招呼,“泉伶姐。”
泉伶颔首,经过她的身侧,走近隔间。
水流的声响止住,江潮将手搭在烘手机的软垫上。暖热的空气在指间鼓动,叫她不自觉地出神。
有人从隔间出来,在洗手池边洗手。
“好久不见。”女声突兀响起,泉伶问,“怎么突然回来当明星了?”
江潮把手抽出来,暖空气于指尖消弭。
她转过身,倚在墙边,抿唇微笑:“嗯……就是想尝试一下。”
泉伶倾身,靠近镜面,拧开口红补妆。
她仿佛没有听见江潮的回答,问:“是回来帮你爸爸?”
江潮眼睫轻眨,迟疑几秒,答:“也有这个原因。”
口红被盖上,“咔嗒”一声轻响。
泉伶没有说话,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伸手将唇上的嫣红色泽晕开。
她从前的嘴唇总是向上扬着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抿,增添了几分不易接近的味道。
或许时间为太多人带来了改变。
曾经冷漠散漫的少年长出了属于成熟男人的侵略性,笑美人如月般弯弯的眉眼唇角也被岁月磨砺。
“你不应该帮他,”泉伶低头洗去指腹上的红,说,“你的那位父亲,他该去坐牢。”
“……”
对方的话直接到令人惊诧,流露出的憎恨不加掩饰。
头顶的光线白炽明亮,将江潮的怔然映得无所遁形。
片刻沉默,她似有猜想,抿了一下嘴唇。
“……是因为公司的原因吗?”
群星倒闭对旗下艺人难免有影响,江潮温声道,“我不太清楚公司的那些事,但如果你需要我帮忙……”
“群星影响不到我,”
泉伶轻声打断她,将口红放回包中,“不过那会儿热搜出来的时候,我与翟熹然确实喝了一夜的庆功酒。”
江潮停顿,一瞬间有几分失语。
她不知该怎么回应这般锐气,可与此同时,脑海深处的某根神经似乎被轻轻挑动,不算久远的往事顷刻间闪现。
……翟熹然,三餐有约节目结束之后,她与对方便没有再联系过。
江潮想起,在拍摄的时候,酒店长廊上,她曾经听见翟熹然提起过“泉姐”这个名字。
那时的翟熹然似乎是在与别人讨论,资助她进节目的人究竟是谁。
小提包的金属拉链被拉上,泉伶走到她的身边。
“如果你爸爸会因为还不起债务而入狱,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泉伶的声音同样低柔下来,像从前那样喊她,“听我一句劝,小溱。”
“不要帮江文生。他不是你眼中的好父亲。”
“……”
江潮唇齿微张。
她站在那里,望向泉伶,一双眼眸微黯,染着茫然与欲言又止。
泉伶出去了,留下江潮一人。
明亮的光自冷色的大理石上折射,将她的面容也映得苍白。
她的喃喃声如面容血色般轻而易举地消散,觉得荒唐,“……好父亲?”
一整场饭局,泉伶说的话在江潮的耳畔徘徊不散。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来回反复地去想注定想不出结果的事。
聚餐后他们还想去几个景点,菲德丽第一次来中国,对这里的一切都饱含好奇。
江潮始终心不在焉,身份亦然不适合去人多的地方,于是起身与他们告别。
“你要走了?”纽森跟着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好困,我和你回酒店。艾米,你跟我们走吗?”
“我还想再玩玩呢,”艾米举着手机,对着镜头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你们要回去吗?路上小心!”
暮色深沉,乌云覆着天穹,零星落下雨珠。
纽森看起来累坏了,他还没有调好时差,一上车就靠着椅背呼呼大睡。
江潮凝视着车窗外的城市,又低下头,拿出手机。
关于她的热搜已经渐渐降下去了,在如今的社会,没有什么事情的热度能够持久,每一天都有更加夺人眼球的头条。
江潮漫无目的地浏览,看见一家孤儿院的官方微博艾特出她的名字,内容中她许多年前对孤儿院的资助,斩钉截铁地表明舆论为假。
那条微博下的评论各异,有人说“祖传的孤儿院洗白套路”,亦有她的粉丝感谢对方为她发声。
这种感觉其实很难以言描——那儿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战场。
她是战场的主角,可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又宛若与她无关。
江潮视线回到博主的用户名上,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曲溪附近的一家孤儿院,她曾经资助过一位盲童就医。
可那笔资助费用来自于江文生名下的慈善基金。
她的手指在搜索框上停留,输入泉伶的名字。
泉伶已经很久没有更新微博了。
主页中的最后一条内容停留在三年前,拍的是群星楼下的一片花圃。
春夏更迭,盛放一季的花朵显露枯萎之势,而娇嫩新苗含苞待放。
江潮垂着眼,视线落在那张照片上,许久后才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