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要杀母鸡,你去树平那边给我们拿上来。”
他的语气近乎是不客气的吩咐,而对方静默一刻,冷笑。
“还当我是你家长工?”
“你——”
通话被挂断了。
邓斌愣住了,震愕地盯着手机看,感觉心中腾地烧起了一把火。
当年应潭无家可归,住在邓斌家里。邓斌的爸爸觉得家里添了个拖油瓶,成天阴沉着脸。
最开始他只是嘀咕“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多了一个人,每个月都要多花钱买菜,你妈就是脑袋不清楚”。
后来他看应潭越来越不顺眼,每天都能挑出值得抱怨的事。
吃完饭为什么要用餐巾纸擦嘴,不能洗脸的时候顺便洗洗吗?每天晚上回来都洗澡,洗发水和沐浴露用得都比以前快。回家了也不知道帮他姑扫扫地洗洗衣服,搞得好像他们家欠他了似的!
这样的话听多了,邓斌对应潭也没了好脸色,见到他也懒得搭理。
直到有一回邓斌忘做作业,焦躁无措的时候,想起妈妈以前总说应潭成绩好。
他悄悄走出房间,拉开客厅里的小隔帘,摇醒睡在草席上的应潭,忐忑又蛮横地指使:“应潭,起来帮我写作业。”
那时候应潭忍气吞声的表情,邓斌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邓斌怕他被爸妈发现,不许他开客厅的灯,叫他带着作业去外面街上。指使完了,他又担心应潭不乖乖听话,于是想尽办法威胁。
毕竟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想对付应潭轻而易举。
第二天早上起床,邓斌看见应潭从门外进来。
他的这位表哥,一双狭长的眼染着冷意,眼底青黑一片,一言不发地递来写完了的练习册。
像是找到了一只听话的狗,又像是得到了一位百依百顺的仆人,邓斌渐渐习惯使唤应潭。
那时他洋洋得意,和朋友炫耀这件事。
可朋友扫他的兴,说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别搞得太僵,以后应潭有出息了,说不准会设计报复。
“他能有什么出息,”邓斌不以为然,“初中毕业的混混,以后不进局子就该谢天谢地了。”
“更何况应潭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用我们的,给我做些事怎么了,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后来邓斌上了高中、选择住校,没了这么一个能随时随地使唤的人,还觉得很不适应。
屏幕在三十秒的静止后自动息屏,邓斌回过神来,重新点开通讯录,再一次点击拨出。
耳边又一次响起漫长的等待音,他彻底没了耐心,点开微信,气急败坏地输入。
邓斌:你居然挂我电话?
邓斌:去树平给我拿东西!
邓斌:你是不是忘了你妈的嫁妆还在我家?
邓斌:你要是不去,我回家就往你妈的柜子上划一刀。老子说到做到,你要不要试试看?
手机振动不断,沙发上端坐着的男人睨了一眼,和蔼道:“看来真是很要紧的事。”
应潭已经出过一回包厢,说了声“抱歉”,低头调了静音。
恰好又有新消息弹出,屏幕亮起一刹,他瞥见信息内容,额角隐隐绷起青筋。
眉眼一刹生戾,再抬眸时却不见了踪影,应潭冷静张口,“您继续说。”
跨年那天晚上,舞厅里闹出了一件大事。
白老板在申城和人结了梁子,一步步蚕食对方的势力。对方怀恨在心,又难以抵抗,最后狗急跳墙,盯上了白老板在曲溪的小女儿。
白鑫桃险些被绑架,好在应潭习惯察言观色,发觉接送白鑫桃的司机有古怪。
白老板从街头混起,身边不缺能打的角色,独独看中了应潭的这份心细。他有心培养应潭,笑道:“鑫桃会把你带在身边,想来很看重你。”
“她的脾气有些古怪,”他顿了顿,暗示道,“但如果你能把她照顾好,白叔不会亏待你。”
男人平和亲切,眼睛始终带着笑,像是一位随和的长辈。
应潭动了动嘴角,扯起向上的弧度,一颗心却仿若沉在冬日冰凉的海水里,冷静到像是剥离了灵魂。
不过是有钱人想给孩子找一条看家犬。
他的大脑像是一分为二,一面感到荒谬可笑,另一面则迫使他僵硬奉承。
白老板满意靠近,覆上他的肩膀,嘱咐他“要好好干”。
在那一个瞬间,应潭忽地想起了不久前的平安夜,想起了那句其实并无多少底气的“以后一定会翻身”,也想起了男人皮笑肉不笑的轻视神态。
而某个近乎荒唐的念头仿若疤痕增生,出现得突兀,又冥冥中注定。
人被环境消磨,少年始终浑浑噩噩,却在此刻点燃了如同天方夜谭般的清晰野心。
——如果牢牢攥住了这一条沾染泥泞腥气的藤蔓。
那么最终抵达的尽头,是否能够触及高空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