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这样,我们本来就该互相帮助。不过两位得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弄清情况才能更好地帮助两位啊。”
“这……”
那对夫妇对视一眼,彼此神情都有些犹豫。最终男人还是一咬牙,解释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很多偏远的山村都会形成一些当地特有的风俗,这座村子也不例外。
这座村子一个特有的习俗是:每年中的某一天,全村人都必须离开村子。
在外人听来,这种习俗就像是开玩笑一样。但对在村子里居住的人来说,一年中的某天离开村庄,就像新年第一天要去参拜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
村里人也从没想过探究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外出不便的原因,这后来逐渐演变成了全村人都在这天爬山登高的习俗。
而房子之所以建造得那么牢固,也是因为以前只能建造木屋的年代,出现过第二天回家发现房屋被严重破坏的情况,像是被什么东西闯入了。
因而等现代建筑技术发展后,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唯独在房屋建造技术上格外与时俱进。
那个丈夫说:“要离开村子的日子就是今天,请发发慈悲,带我们离开这里!要是能在天黑前跑出去说不定还来得及,求求你!”
他一脸焦急,夏油杰却不慌不忙,他食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可既然这样,你们一家人又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呢?”
“这、我……”男主人着急的神色一下僵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都是村长!是村长要害我们!”
见丈夫不吭声,妻子继续道:“我们这里几年前发生过案件,您听说过吧?是那户外地搬来的人,该离开村子的那天非要留下来看,结果他们就死了!一定是他们的血引来了什么东西,让它知道了村子里有人住!”
妻子说着说着,神情逐渐癫狂:“本来大家世代住在这里一直没事的!是他们死了以后,夏天才开始连着下雨的!那下的根本不是普通的雨,从前年开始就有人在雨里受伤,今年差点送命!大家都说是那东西尝了血不肯走了,说要找人做活祭,我们家就……”
妻子掩面抽泣起来,丈夫愁眉紧锁,轻拍着后背安慰她。
夏油杰完全不为眼前的一幕所动,脸上仍旧带着不痛不痒的笑意,问:“所以,为什么是你们家呢?只是碰巧不幸吗?”
丈夫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悲伤无缝转接为愤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询问你们被留下的原因而已,为什么生气?”夏油杰脸上的笑意淡淡的,目光从屋外的和纱身上一扫而过:“我想其中一定还有别的理由,我来帮你回忆——”
他话说到这里时,原先一直站在旁边静观其变的和纱突然上前,半跪在妻子面前递了张纸巾。
“我很能理解您一家的处境,这真的是无妄之灾,”和纱说,言辞恳切:“本来是大家世世代代都遵守的秩序,就因为外来者轻率的举动,让你们一家受到了生命威胁,说实话,我真的很同情你们。”
和纱微微蹙眉,满脸关怀。
“小姑娘,还是你明事理……唉、”
丈夫瞥了眼冷眼旁观的夏油杰,意有所指。
得到安慰,妻子哭得更厉害了。
和纱将手里的纸巾递给丈夫,让他帮忙擦拭,嘴上继续道:
“虽然我也是外地人,但我也觉得有些人实在太不守规矩。本身初来乍到就该多跟当地人请教生活经验,他们居然还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
和纱说得情真意切。她本来就长了张端庄秀丽的脸,眉目舒展时说什么都显得真挚坦诚。
妻子止不住地哭,身子又朝着和纱那边靠了靠,抽泣着说:“谢谢你,只有你理解我们家的处境……谁知道我们这些年过得有多难啊!”
“我都懂的,”和纱说:“刚才我出门时您还担心我,您为人这么善良,当时那一家搬来后肯定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说实话,那种人就算不是出事死了,也早晚会遭报应的。”
外头的雾气已经越发浓重,甚至开始渗到屋子里来了。
这对夫妻却恍然未觉,完全忘了要逃生的事。
他们的两个孩子,小的那个仍在昏迷,大的那个起初还试图来拉扯父母逃命,但开口说了几句,发现父母的注意力全在对话上,干脆掉头找了个柜子藏起来了。
白雾一点点渗透到房间里,妻子还紧紧抓着和纱的手,直勾勾地看着她:“你真这么想?”
在看到和纱点头后,妻子一下卸了力,瘫坐在地上:“我就知道,明明不是我的错……那些衣服首饰在这里穿本来就不合时宜,料理方法也是,用那种方式煮出来的米就是不健康……都是他们不好!”
“别自责了,本来就不是我们的错,”丈夫安慰她,又愤愤道:“那家的男人也是,说了这种路不好开车最好处理掉也不听、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卖掉了?”
“还有他家那个孩子……”
像是碰到了什么开关一样,这对夫妻全然忘记了逃命,起劲地声讨起多年前殒命的受害者。
就算以常人的视角旁观,那也实在是丑态,更不用说本就对「猴子」持有偏见的夏油杰。
从很早前开始,他就厌恶而不解地看着这场闹剧。
厌恶是对这对夫妻,不解是对和纱反常的行为。
但随着那对夫妇越来越口无遮拦,不用追问就把事一股脑吐出来后,连不解也统统转化为对这两人的厌恶。
当他们说出「我家儿子也不是故意的,谁让那孩子这么淘气」时,旁听者终于得以拼凑出较为完整的经过。
当年出事的那一家,父母两人的确是死于这个奇怪习俗,但他们的孩子却在这天到来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那一家是外来户,在村里一直受排挤。
大人之间好歹还顾些脸面,孩子则更赤//裸。
那家孩子的具体死因不得而知,说是「玩闹间失手将人推了下去」,但多半是那种有欺凌意味的「玩闹」。
等大人找来时,孩子已经死了。
那对搬来的夫妻当场失去情绪控制,说要报警追究所有人的责任。
这一下就出了问题。因为这件事涉及了村里不少人家的孩子,大家都在一起「玩」,真查起来谁也躲不掉。
最终,村长拍板决定让这对夫妻在家「冷静冷静」,于是他们被捆住手脚,胶带贴上嘴巴和眼睛,与自己孩子的尸体一起放进了屋子。
第三天村民回来,发现他们家空无一人。
几乎全村都松了口气。
为他们不用亲手杀人而松了口气。
即使那对夫妇能从这个习俗中生还,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村长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出去报警的。
后来警方搜查,这起事件引发了社会关注,村里趁机捏造了八尺大人的传说,甚至发展了一段时间的旅游业。
村里以为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但之后就像妻子开始说的,从那年开始,村里每到这天附近都会有人受伤,受伤的程度还越来越严重。
村里早就有人提出故技重施,这样还顺道能让大家再赚一笔游客的钱。
村长起初是犹豫的,但没想到今年的气象如此反常,而且今年的伤者不再是简单地伤筋动骨、而是差点丧命。
村长最终采纳了这个提议。
和纱她们纯粹是被无辜卷入。毕竟她们计划是在习俗日之前就走的,谁也没想到今年会被暴雨堵在山里。而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不能跟她们明说,干脆就让她们自生自灭。
也保不齐是觉得「几十名学生集体失踪」的噱头更大,能让他们赚的更多。
不过法务大臣的女儿也在此次研学名单里。如果她们真的失踪,说不定比起钱,会是灾祸先一步降临。
这对夫妻追忆过去的时候,和纱就在一边听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有些木然,中途在喋喋不休的声音中把门也关上了,雾气一下就淡了很多。
这里的房子构造都差不多,她看着房间内部,试图去想象当年那对夫妻被迫睁着眼睛、与自己孩子的尸体待在一起是怎样的场景。
那个孩子是男是女,究竟有多大了,长得什么样呢?
那对父母看着孩子的尸体会是什么心情?他们一定流泪了吧。
就像和纱面前的另一位母亲这样。
在指责完那一家后,女人又将昏迷的小儿子抱在怀里。和纱认出来这是那晚从她面前跑过的孩子,之后扔石头的多半也是他。
他被母亲掀开衣服,毫无意识地向和纱展示一身青紫的伤痕。
“出事以后,村里有些混蛋非说怪我们家,说是我家大儿子让那孩子去爬山的,”面前的女人又变成疼惜孩子的母亲,声泪俱下地控诉:“全村人都这样说、……都欺负我儿子,都欺负我们,都欺负我们啊……”
她痛哭流涕,丈夫也被触到了伤心事,神情间的痛苦一下真切起来,默默地抱紧了妻子与孩子。
你真是个恶人,至今不知悔改。
和纱想。
可她又能做什么?
人就是这样的,从小到大她不是早清楚了吗?别露出弱点,始终强大,别人就会对你笑容可掬。
越是在渴望得到他人帮助与安慰时,就越要独自一人撑过去。
这些道理她早就懂了。只是她仍不理解,明明是同样的感情,为什么在他人身上发生、和在自己身上发生时,人做出的反应会截然不同?
「你只是品尝到了那家人当初的痛苦」。
这种话就算说了,他们也多半不会理解吧。
和纱垂眼看着面前痛哭的一家,觉得心似乎也因为短时间内接收太多情感而麻木。
我无法同情你们,她想。
这一刻,她甚至再次憎恨起人类关于情感的特性。
人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还记得今天把你们绑起来的是谁吗?”和纱只是问,并且不等夫妻两人的回答,就又自言自语:“在那时背后正面对着鬼的,就会成为下一个。”
外面又响起了清脆的童谣声。
“夜明けのばんに(就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鹤と亀が滑った(鹤与乌龟滑倒了)
後ろの正面谁?(背后面对你的是谁呢?)”
和纱将薙刀换到左手,去打开紧闭的雨窗。
外面的雾气更浓,夹杂着铺天盖地的瘴气、或者说是将孕育魔女的绝望与怨恨。剧烈的痛苦与白雾一起,淹没了这座村庄。
和纱反手用指节轻弹了两下薙刀冷薄的刀身,接着就有薙刀刀头的部分接连不断地飞出,在空中高速旋转着。
视觉残留效应让那些旋转的刀身看起来像一个个镂空铁球,实际只要稍一接触就会马上被割伤。
那些像是小玩意儿的铁球一个一个接连不断地飞出去,短暂的安静后,响起一声凄厉的哀鸣,在山谷间回荡。
雾气搅动,魔女的脸自群山间升起来了。
她拥有人的基本构造,巨大而苍白的脸庞,该是双眼的地方空无一物。从那两个漆黑的空洞中,源源不断有无数郁金香剪贴画的小纸片流出来。
那些剪贴画坚硬无比,落在地上瞬间就砸出深坑。
「为什么……为什么……」
魔女说。
剪贴画上的郁金香摇头摆尾,哈哈大笑。
花儿们用稚嫩清脆的声音反复问:
“後ろの正面谁?”
“後ろの正面谁?”
……
和纱双手转动薙刀,就有无数长柄刀从她挥舞出的圆形中穿刺而出,将郁金香画、小兔子画、各种各样的手工画钉住杀掉。
眼看使魔暂时不会朝这边来,和纱打算再次从窗户里翻出去迎战。
有人拉住了她。
“怎么了?”
和纱回头,看到的是夏油杰结满寒冰的眼睛。
“你还要救这些猴子?”
他问。
“……其实我也不想的,”和纱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但你还不明白吗?你也好我也好,这两个人也好……不管是你口中的咒术师还是猴子,说到底,人类就是这样啊,我也只能做自己可以做到的事。”
她没再去管夏油杰僵住的神情,掰开他的手,从窗户里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