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濯吃痛,‘啊’的一声,抱住脑袋。
孟津似是半点没听到,对众人朗声道“走吧,开宴了。”
正堂的席案早已摆好,长辈们已然落座,孟家小辈们一窝蜂挤进来。
堂中卷起一阵寒气,搅得孟家兄弟四人看向门口。
见打头的不仅有季姜,竟还有自己的长子孟湛,孟三老爷眉头紧皱,暗道一句冒失,便要开口说教。
孟五老爷赶紧端起盏酒往前一送,笑道:“三哥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从南边带回来的广陵雪醅,南地有名的好酒,素日可不常喝到。”
今岁过去,孟五老爷也不过才二十又四的年纪,他年岁小,阖府的孩子便都与他这位叔父亲近,他也自然而然成了给他们打遮掩的不二人选。
府上这些道道,孟三老爷岂能不知。
他嗔道“阿弟,你莫要给他们打岔。”
被拆穿孟五老爷也毫不心虚,反劝道:“三哥,今日岁除啊,三郎你何时教不成,今儿这闲日便先空给兄弟们吧。”
孟詹山也探身过来劝话,兄长开口,一向知孝悌的孟三老爷自然无有不应。
他接过那盏温酒,小嘬一口,抚须吟道:“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又是新岁了。”
这边兄弟几个热闹着,那边邹氏心下却又计较起来。
眼见小辈们都处在一块儿,而遥妗却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旁,到底有些不合群,邹氏想着,伸手轻推遥妗道:“到你阿兄那儿,去跟姊妹们说说话去。”
遥妗抬头看看那边,眼底的渴望转瞬即逝,还是被担忧掩盖。
她踌躇道:“那阿娘......”
邹氏轻拍她一下,又扶了扶发髻,端庄道:“阿娘自是去寻你三伯母她们说话。”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
遥妗还想说什么,却耐不住邹氏催促的眼神,只好过去了。
邹氏细细整理一番身上的配饰,又叫身边的婆子瞧了,确保没什么不对的地方,才往谢、郑两人处走去。
妯娌多年,谢氏岂能不知邹氏。
她知她本性不算坏,嘴上虽故作傲气狠毒,实则不敢使什么狠辣手段,故而她也从没主动为难过她。
如今邹氏主动来缓和关系,又是欢聚一堂的年节,在郑氏的半笑半闹下,她也不吝与邹氏闲话。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日,妯娌三人总算安安静静坐在了一块儿。
开宴前,孟老夫人由人扶到上首落座,阖府的老爷夫人、娘子郎君们正式给孟老夫人磕了头,这才各自散开。
半世磋磨,换来一堂欢聚。
孟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早不清明的双眼却还能映出清晰的人影,是她最疼爱的孩儿们。
长辈们依次落座,小辈们却还有旁的事,孟家没有大规矩,岁除之日更是随性。
故而以孟濯为首,兄弟姊妹们三三两两凑在长辈案前,说岁除祝词,讨压祟钱,长辈们也不吝啬,说得越多,给得越多。
二娘子明妗一如既往的安静,她只额外给二房夫妇道了祝词,得了谢氏的压祟钱,便回到老夫人身边。
孟老夫人一点也不奇怪,由着明妗靠在自己身边,她把人抱在怀里,摇晃着,轻抚她鸦青发髻。
灯火通明,阖堂欢睦,屋外的风雪吹不进这片羽翼,未及的冰封也流不进这里满池的暖融。
宴过半程,季姜溜到知妗身边,刚落座便见案上放着本厚厚的琴谱,琴谱下面还细心地用帕子垫着。
季姜轻抬起琴谱,果见是知妗的君子兰绣帕。
她刚放下,琴谱便被人迅速抽走。
抬头,见知妗稍显僵硬的脸,季姜呆怔道:“......阿姐。”
知妗扯起一抹笑,发觉自己反应有些大了,她又将琴谱放回去。
季姜指指那琴谱,道:“这是五哥送给阿姐的年节礼吧?”
知妗一顿,眼神躲避道:“也不算什么礼。”
季姜随意点点头,瞥开眼去。
旁边地席上,遥妗、菁妗兴起,叫女使拿来桃木板,写起镇邪驱鬼、祈福纳祥的桃符。
阖府姊妹里,属知妗字写得最佳,她没与季姜待多久,便被两人拉了去。
难得有几日不与字啊画的打交道,季姜是不肯过去的。
她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去翻那本琴谱,却在翻起几页后蓦然顿住。
将烛台推进几分,她俯身凑近细细看去。
琴谱的每一页都有小字注解,有些地方还用朱砂笔圈了出来,足见上心。
可季姜被烛火照亮的眼底,却闪过一丝惊讶。
因为......
这根本就不是她五哥的字啊!
季姜眼底思索不断转过,还没等想通,便听不知哪里响起一阵叮叮当当。
堂中央,孟五老爷醉面酡红,东倒西歪,他提箸击碗,拉着孟濯纵声高歌。
孟湛脾气颇好地在后面一手扶住一个,,生怕二人直接栽倒下去。
孟老夫人见状便笑道:“大郎结亲,原还想着叫老三代我去姑苏走一遭,这样瞧来,还是老五去最合适。”
“还是阿家看得明白,”
郑氏也赶紧附和,笑道:“虽是小辈结亲,不过小郎也可去沾沾喜气,明年可好给咱们家再招个新妇进门。”
到孟五老爷这个年岁,少有不成亲的,多是儿女双全的,偏他,无论谢氏、郑氏为他相看,还是孟老夫人亲自给他找新妇,他都看不上眼。
自及冠起,一直拖到如今。
现下,小一辈的孟大郎便要成亲了,他却还是没有着落,叫孟老夫人怎能不急?
孟五老爷瞬间不敲也不唱了,眼一闭,身一歪便要睡过去,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后的孟詹山一把提起来,扬手给扔到了地席上。
“二哥,你.....”
孟五老爷回过神,张口便要抱怨。
孟詹山打断他道:“阿娘这样安排也好,”
“姑苏写了信来,言大郎今岁便及冠了,要我给他某个差事,既是父亲开了尊口,这事我便应下,等开了春,阿弟便带着二郎一道去姑苏,也将我的意思告知父亲和大哥。”
他说着向一旁探身,拍了拍孟五老爷的肩,朗笑道:“此事重要,旁人去我不放心,非得阿弟。”
听闻这话,孟五老爷眼底霎时清明,他直了直身子,叉手道:“既是二哥吩咐,弟走一趟便是。”
上首,孟老夫人故作撇嘴,哼道:“尽显你们兄弟厚义了。”
孟老夫人越老越活宝,话落堂中皆笑。
独季姜撑着腮,左右看着,若有所思。
她对世事来往还不熟悉,还在细想方才几句话中有何关窍。
虽说孟老夫人与孟老爷子不亲近,可大老爷毕竟是她亲生,大老爷的长子成亲,只叫三老爷去好像是极为不妥的。
可听罢孟詹山的话,再看府上众人的表现,她心中约莫有数了。
长房一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孟老爷子的心是偏到没边儿的。
这些是府上人尽皆知的。
孟老夫人改了注意叫孟五老爷去,孟大郎是下一辈郎君中第一个结亲的,做得太过分便损的是整个孟家,是孟詹山,叫孟老太爷最爱的幺儿去,他至少不会闹将起来。
季姜想罢,兀自垂首低笑一声。
在长安,她要学得果然还多着呢。
岁除这一夜是要守岁的。
孟老夫人年岁见长,精神也愈发不济,便由婆子扶去,早早去歇下了。
谢氏唤人撤掉独案,上了茶水、糕饼,众人随意而坐,安闲舒适。
暖风习习,灯火煌煌。
饮了些果酒,不免打盹时,季姜忽想到什么,她晃晃脑袋,撑着精神走到孟詹山夫妇面前。
没想到小女儿会到近前来,夫妇二人皆是一愣,又见季姜好似快睡去的样子,谢氏下意识伸手护在她身侧。
想着礼仪嬷嬷的教导,季姜缓缓跪拜下去,第一次对生就自己血肉的两人,行了个不甚标准的大礼。
四周欢歌不休,这里却仿若圈起一方小天地,安静中透着无端的震荡。
座上两人对视一眼,皆见彼此眼底泪花。
还不等两人说什么,季姜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谢氏赶忙拖住她,孟詹山也伸手,帮着把人送进谢氏怀中。
像曾经无数次抱起婴儿时的知妗三人一般,她第一次抱住季姜,紧紧把人拢进怀里。
“阿耶阿娘......岁除.....同安。”
季姜的呢喃声落下,在暖风中散去,随之而去的还有靖武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