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这话一噎,冷道:“不对。”
季姜看着她,满是不解。
“你要认的错,不是毁了太子妃的生辰宴,而是你就不应该对八公主动手,她是圣人的孩子,你是孟家的孩子,往大了说,你与她有君臣上下之别,以下犯上,是错。”
季姜的脑子被这番论调撞了一下,却反驳。
“可她哪里有公主的样子?而且是她先惹起的事端,还无故伤人,我打她.....”
“阿姜!”
知妗眼见不好,赶紧喊停她。
而谢氏已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她问道:“高氏不曾教过你上下尊卑吗?”
她虽身在寺庙,可也得了孟詹山的来信,说小女儿是在寒州秦司马家中找到的,养在司马夫人高氏身边的。
高氏也算世族出身,规矩该是有的。
此话一出,堂中顿时静下来。
季姜少见的,在对峙时生出怯意来。
她小声道:“我都忘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今的为人处事几乎全凭本心,以往没人提过什么,可如今面对亲娘稀奇地提问,季姜忽然有些不确定。
自己凭本心做的这些事,到底是不是好的?
她忽就慌惧起来。
谢氏乍听闻季姜的话,心底也是一惊。
她只以为小女儿是落水伤了身子,没想到连记忆都没了。
当着小辈的面,她不会失了稳重,强自镇定下来,只想着要亲自给季姜把一把脉。
再抬眼,看出眼前小娘子的不安,谢氏焉能不懂她的想法,自己内心也有些挣扎起来。
小女儿的本心是好的。
可这样的本心在长安的权贵看来,与一头未经驯化的野兽闯入金碧辉煌的盛宴,并无二致。
未经驯化就不能遵守既定的规则,就不好掌控,这是不被允许的。
也是谢氏绝不允许的。
那么,趁季姜还辨不清本心究竟是好是坏的时候,就是驯化她默认长安规则的最好时候。
可她亦知,这份本心若是没了,便是永远没了,以后也找不回来。
谢氏还纠结不忍,却听那边季姜低声说起来。
“可的确是萧宝姬先招惹的我,还伤了薛尚宫,她难道没有错.......”
“你说谁?”谢氏忽地攥紧双手。
“什么?”
谢氏确信自己没听错,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犹豫,开始冷声发落季姜。
“上下尊卑不分,为人处事不明,你就是错了,不止你,二郎也有错,”
她转向孟潇,“身为长兄不知训诫弟妹,却只知一味偏袒,太子府之事是六娘惹出来的,你却带她先跑回来,将糟乱事全扔给你四婶婶,毫无担当,你可知错?”
孟潇像是早知如此,认得干脆,躬身道:“孩儿知错,自会去前院领罚。”
谢氏原还想叫季姜今夜不得用饭,就在院子里背《女戒》。
可看看季姜苍白的小脸,在知妗和孟濯的帮衬下,她终究松口。
只叫季姜伤好后再去小佛堂抄佛经,伤好之前不准出府,只在院子里好好学规矩,此事才算了。
等二房四个小辈都回了各自的院子,谢氏二话不说,立马叫来看琉璃院的管事仆妇,发落了正堂里伺候的眼生的下人。
谢嬷嬷处理完这些琐事,回到琉璃院。
谢氏已然梳洗罢,正一身常服歪在榻上歇息。
“可都打发出去了?”
见谢嬷嬷掀帘进来,谢氏微微直起身。
“都弄出院子了,”
谢嬷嬷给她倒来盏茶,“娘子猜的不错,正是三房院子里的人。”
谢氏哼笑一声,她没有令人准备过蒲团,方才那蒲团一拿出来她就想到,这院子里必是有邹氏的人。
邹氏这些不痛不痒,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好多年不用了,如今六娘一回来她便又开始犯病。
“方才孟副将的阿弟来报,说主君酉时便回,来琉璃院与大娘子一道用饭。”谢嬷嬷道。
说到孟詹山,谢氏眉眼染上几分温和,不过也有愠怒。
眼下只主仆二人,她便直言道:“他来也好,我正当该与他好好说说孩子们的事,他回来这么久,到底有没有好好管过这几个孩子,尤其是六娘,六娘不记得事了,他也未曾告知我……”
提及季姜,谢氏便不免叹气,她方才知道,小女儿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就连如今识得的几个字,也是回来后五娘教的。
可季姜如今已经十岁了,再有个七八年便要出阁,若到时真去了燕北,相隔千里,他们又护不了她,她若连字都识不全,那才真真是悔死她这个当娘的了。
*
孟府因谢氏归来掀起的波澜外人无从得知。
另一边,太子府的宴席经次一闹也早早散了。
随着各府老爷夫人散去的,还有关于孟家刚接回京的那位六娘子的传言。
夫人们道她毫无规矩可言,老爷们道她不愧是孟詹山的女儿,世族小娘子们只道她是个粗鄙人物,家有从龙之功的新贵小娘子们却隐隐觉得扬眉吐气。
总之,经此一‘战’,季姜算是变相地名扬长安了。
这话传到李兖耳朵里时,他正与六皇子萧峪待在重华宫的廊下,看着慈安给萧岺煮汤药。
自太子妃生辰宴后已近月余,临近年节,如今长安也称得上天寒地冻,就连李兖这样不甚怕冷的都披起了大氅。
萧峪早早命人搬来胡床,他坐在煮药的暖炉旁,却还是冷得直搓手;萧岺裹着一件月白大氅坐在殿门门槛上;李兖就抱臂斜倚在一旁的廊柱上,静听冬生伢几个绘声绘色讲近来长安的趣事。
闻听季姜大名,李兖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萧峪率先一举手,憋不住笑道:“哎哎哎,这一出很眼熟啊,我记得上次这样的,还是阿驷你吧?”
“我怎么?”
“你第一次到平城那年,不也在宴上打了老九嘛,我们几个拉都拉不开,把老九吓得直缩在皇后娘娘怀里哭。”
“过誉过誉啊,”
李兖懒散叉手,一派谦虚样子道:“我不及她多矣,我是一个人打的,她可是带着十几个人一块儿打的。”
萧峪笑得肚子疼,“那确实还是孟六娘子更厉害。”
说起这个,旁边安安静静趴在自己膝上的萧岺,眼底也不禁浮起笑意。
“八妹妹无碍吧?”他开口道。
“没受什么大伤,就是哭得厉害,”萧峪随意道:“淑妃娘娘见了便不依,到长清宫大闹一通,偏要孟六娘子来宫里给八妹妹道歉才算完。”
李兖皱眉回头,“孟六来了?”
“没有,孟大将军说了,他家六娘伤了脚,非让来就叫淑妃娘娘自去府上抬人,这怎么可能,阿耶便顺势训斥了淑妃娘娘,又说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不准她再去长清宫,左右都是小娘子们的玩闹,此事便算揭过了。”
萧岺闻言放下心来,他月前醒来时,听闻靖武帝来过重华宫,便知自己选对了时机。
圣人不是来看望自己的儿子,而是做给京中世族看的,他伤得越重,圣人对世族的打击便会越重,同样的,自己助他达成平衡,得到的恩赐也会多些。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唯恐拖累了季姜。
哪怕打架之事与自己无关,他也不想她因此受任何责备,若真有,他便用这些恩赐来给她求情。
好在,她有一对很好的爷娘,不叫她受委屈。
这厢,萧岺有些羡慕地想着。
那厢便听萧峪又道:“不过,听说谢夫人回来了,估计孟六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那些年在平城,他们几家的孩子哪个没在谢夫人手下受过规矩,更遑论季姜这样在眼皮子底下野的,不被收拾才怪了。
萧岺闻言,忽有点惆怅。
她既回到长安来,那就要在长安好好活下去,只有适应长安的诡谲,接受长安的规矩,才能活下去。
这是他们暂时都没法反抗的事。
转念,他又想。
谢夫人都回来了,阿娘与谢夫人同在青云寺,阿娘今岁或许也会回来吧。
萧岺想着,本就柔和的眼角眉梢更攀上几分温度。
同样听到这话的李兖神色则有些复杂,他心底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他既希望季姜能被谢夫人教好,像旁人一般依着他捧着他,可他又深觉自己更不会喜欢那样的季姜。
几人说话时,哥舒远远走来,怀里还捧着几张油光水滑的厚皮子。
在李兖的示意下,皮子被直接送进了萧岺的正殿里。
萧岺没有阻止,只笑道:“这不会是宇文家送来给孟六娘子的吧?”
一语中的。
李兖脸上稍显僵色,却仍强硬道:“燕北送来的东西,我说给谁就给谁,七哥放心用着就是。”
看出李兖的别扭,萧岺也不多说,只笑问:“阿驷今岁不回燕北过年节?”
李兖有些淡淡,“圣人说我与李侯爷不亲近,不让回燕北,叫留在京中侯府过年。”
“阿耶还真是不死心啊,”
萧峪闻言便笑,“你与李侯爷父子亲缘淡薄,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与李侯爷比起来,他倒是觉得他阿耶更像是李兖的亲阿耶,毕竟从小长在身边的,李侯爷除了得句生疏的‘父亲’,也没什么了。
话落,一阵静默。
许久后,有什么东西落进空茫茫的宫苑,零星飘落在李兖的刺金发带上,渐渐濡湿出一块暗色。
他手伸出廊外,眼底映出晶莹的雪花,抬首看向青白天际。
半晌道:“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