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墙悬一幅旧字,上书‘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靠墙有两张书格,上面堆满了书,甚至还有几卷古简。
季姜这些日子也跟知妗识得几个字,虽不知什么意思,她还是不由走过去。
就在这时,窗外恰有清风吹来,中间格上的书‘啪嗒’掉在地上,书页唰唰掀动,入眼竟是一张手绘的草药图。
季姜双眼微微睁大,待伸手要细细去看,便听到隔壁有声音响起来。
“二郎可想清楚,我孟家肯拿两张名帖出来,也仅此一次,若二郎此次不入国子学,来日再想进可绝非易事。”
是孟詹山的声音。
孟詹山的书房有三间屋子,中间正堂为最大,两边的偏堂与正堂间,有连廊相接,这道声音便是从正堂传来。
“兆琊自知学识浅薄,如今强上国子学,绝非幸事,倒不如回扬州府学,若我真是未易之才,来日不愁不能升入国子学。”
几乎没有半点停顿,另一道声音便响起。
少年声如脆冰击石,又暗含灼热,似火烧冰,终有冰消雪融那日。
孟詹山笑问:“这长安来都来了,你那兄长都舍不得走,你舍得回去?”
少年道:“长安确不负天下第一的盛名,此来长安,兆琊也好生见识了一番,又幸得一知己,于我而言,不亏。”
“好一个不亏,”
孟詹山大笑,连喊几句好,又道:“日后若后悔了......”
“绝无此日。”
“好!”
两人似乎坐了下来,孟詹山语气温和不少,与少年闲话,。
“打算何日离京啊?”
有起身的衣料摩擦声,少年朗朗道:“兆琊今日来实是为辞别,知己正于府外等候,我们打算即刻动身,一路游学回南地。”
少年去意已决,孟詹山并不再劝,强给了些盘缠,便令孟觉送他出府。
孟府侧门外,桂花树下,有一着粗布旧衣的少年静立等候。
他尚还单薄的肩上挎了两个包袱,背却挺得笔直。
看着秦兆琊叉手拜别孟觉,朝这边跑过来。
等人走近,少年将一个包袱扔给他,自顾自转身沿巷子往前走。
秦兆琊手忙脚乱接住,喊他,“等等我啊。”
粗衣少年声音冷清,“此去扬州三千里,还不快些。”
“你我是游学,不是逃荒。”
“左右都穷,有何分别?”
“……”
*
孟府里,季姜虽然不是偷听,但到底听到了。
她将书捡起放回书格,转身打算直接去书房正堂。
可不等她走近,便听又有人从外面进了正堂,那人脚步缓慢虚浮。
咳了几声才开口,气弱唤孟詹山道:“阿兄。”
季姜脚步一定,心下不由疑惑。
做大将军的真有如此繁忙?
一大早就这么忙?
可如今,季姜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听过一个便罢了,总不能再听第二个吧,万一谈的是什么不能听的政事呢,那岂不更尴尬。
她想着,状似不知,抬步走上廊道,还提前喊道:“阿耶,阿耶可在?”
正堂里。
孟詹山听到喊声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孟觉,见他点头,这才想起自己的小女儿还在偏堂呢。
旁边,孟四老爷苍白消瘦的脸颊挂上一抹笑,“是六娘吧?”
“四弟见过她了?”
孟四老爷摇摇头,轻咳一声道:“六娘归家,次日来四房拜见,我那会儿正病重着,腾云说她身子也不好,我恐过了病气给她,没见,只隐约听到过声音。”
说到这个,孟詹山便叹,“阿姜身子确是不好。”
连廊不算长,两人没闲话几句,便见门前白光一闪,有一道绿影跳进来。
“阿耶。”季姜甜甜笑喊。
喊完又看向侧座上,一脸病容的男子,她微微一顿,便笑着褔礼。
“四叔。”
孟四老爷闻言,笑着点了头。
叔侄二人彼此都没见过,但都不笨,一想便知。
孟詹山笑着指指离自己最近的位子,道:“阿姜坐吧。”
季姜应一声笑着坐过去。
“阿兄......”孟四老爷微微怔住。
他原以为季姜只是来请安的,可没想到自己这阿兄还叫她坐了下来。
想到兄弟两人要说的事,他还是开口道:“这,六娘在......”
“无妨。”
孟詹山说着,笑看向自己一向聪明的四弟,眼底深意毫不掩饰。
孟四老爷果然立刻读懂,不再说什么。
孟詹山便先道:“圣人罚了九皇子,先打四十大棍,还要将他遣回平城,到昭陵去给萧氏祖宗尽孝。”
昭陵尽孝,说白了,就是守陵。
“竟罚得这样重啊。”孟四老爷也是一惊。
听到萧九被罚,一旁的季姜眼都亮了,不由支起耳朵,细听。
“罚得这样狠,看来,圣人是铁了心要保东宫的,”孟四老爷低头一想,冷笑道:“有些人还是太着急了,这下可好,活该得不偿失。”
“何止是得不偿失,”
孟詹山也笑,“原本圣人想给袁大郎君与二公主赐婚,袁家不肯,说是已经在与崔家议亲,把这世族的谱摆到了天家面前,圣人也不好再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此事便罢了。”
“如今可好,惹急了圣人,管他议不议亲,直接给二人赐了婚。”
孟四老爷道:“这样也好,总能安分一阵子了......”
两人絮絮说着,不知是否有什么用意,似乎说得格外精细。
季姜越听越入迷,到后来她眼神闪烁,微微半敛下眸子。
开始在心底,把这些事细细串联一遍,竟对如今长安各家的情况有了些底。
原来,冯灵云昨日给她讲得,并不完全。
就拿古物易美人儿这事来说,看似是对东宫下手,实则还是不满圣人。
随圣人打天下的大都出身寒门,连像孟家这样的地方小豪族都是少数,数得上的世族,仅李、郑两家。
可有句话叫做,铁打的世族流水的皇帝。
在世族心中,是瞧不上这些以军功封爵立世的寒门的,说句大不敬的,他们连皇族萧氏也未必瞧得上。
如今国朝初立,正是用人之际,而参政的文官要么是世族出身,要么是与世族有关联,在新一代文官培养出来之前,圣人不能对世族大刀阔斧,只能跟他们拉扯。
世族也是看中这一点,必要在立国之初趁势抢夺利益。
而太子萧岱,母族沈氏出自陇西,寒门武将之家,又不在京,支持他的也多是寒门,他还有一个不必如何设计,便自带祸患的胞弟。
如此一来,太子便成了世族对皇帝敲竹竿的第一棒。
世族未必真想如何,但总要叫天家听个响。
可圣人是谁?是这天下的主人,他给你脸才是脸,他若不给,纵是世族,又能耐他何?
便又生出了棒打鸳鸯这事,故意恶心世族。
世族瞧不上皇族,可圣人偏要世族与皇族做亲家。
“阿姜听懂多少?”
季姜回神时,孟四老爷已然离开,只有孟詹山还在。
“嗯……阿耶……”
季姜皱眉,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问起,因为她脑子里还有些乱。
见小女儿这副神态,孟詹山哈哈大笑,声音洪亮,气吞山河。
……季姜嘟囔:“我就是不识得他们谁是谁,还有点乱。”
孟詹山揉揉季姜的头,温和道:“不着急,很快就都认识了。”
他的确说的是很快,可季姜没想到会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