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达是孤儿。
谁都不会是一生下来就是孤儿的。
老达的家在离京畿很远的一个村里,村子里的人条件大多不太好,唯独老达家称得上殷实。
老达的父亲是个很能干的猎户,武功很不错,每次都能猎不少猎物回来。老达的母亲是一个很有些巧思的贤惠妇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别出心裁。当村子里的人还在睡稻草、盖塞着芦花或者柳絮的麻布被子时,老达家盖的是老虎皮缝制的填充了羽绒的被子,又轻薄又暖和。
父亲有弓箭,母亲有针线,老达幼年顿顿有肉吃,年年有新衣穿。
老达家的变故发生在妹妹出生时,那时候老达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了,他母亲因为生妹妹时大出血死了。
老达的父亲悲痛欲绝,却还是打起精神来照顾两个子女。他这样能干的猎户自然不愁续弦,可老达父亲没有续弦。他倒是想给女儿请个乳娘,但村里人嫌弃他们家在半山腰,虎狼流窜、蛇鼠盘根,不愿意上山。
妹妹只能由老达看顾。
十二岁对于少年来说正是疯狗一样的年纪,可因为要照顾这个害死了母亲的妹妹,老达只能被圈在家里。
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细致温馨的生活,再也不会有那种漫山遍野疯玩后就能回家吃上热腾腾的饭菜的日子。老达开始学着做饭、洗衣、打扫、擦洗、晒物、收物、缝补、收叠……他这才知道母亲的每一天是多么的琐碎、无聊和辛苦。
老达如此琐碎、无聊和辛苦的忍受了一年多,妹妹终于学会说话了,她叫爹爹是“哒哒”,叫老达亦是“哒哒”。老达虽然依旧怨恨她害死了母亲,可也不得不承认她牙牙学语的样子很可爱。老达没注意到的是,当妹妹学会说话后没多久,她也学会走路了。
有一日,老达把妹妹放在堂前,自己去厨房做饭。等她回来后,妹妹不见了,下过雨的泥泞地上有跌跌撞撞的两只小脚印,老达追着脚印寻去,走了没多久,脚印变成了六个,再往前,脚印变成了一团,再往前,只剩下四个脚印和一条拖行的印记,老达浑身寒凉,发了疯地追着脚印去找,可渐渐地,就没有路了,也没有脚印了。
老达找了一天没有找到,天黑了下来,老达的爹爹来寻他,看他失魂落魄的,老达的爹爹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怪老达,老达让他跟他分头找,老达的爹爹没同意,他怕找不到女儿,也怕让儿子一个人找到女儿时承受不了他将看到的景象——他是猎户,在山上行走了一辈子,自然知道那景象有多骇人,多令人痛心——如果老达一个人找到妹妹,他怕失去女儿后,又失去儿子。
老达和爹爹终于找到了妹妹,可那可爱的囡囡只剩下碎了一地的衣服和一块小小的头骨。
老达的爹爹是个沉默的男人,他说不出来宽慰老达的话,却也没有责备老达。只是从那日起,他每日都在猎狼。直到有一日,他也没再回来。老达找到他时,也只剩下一地的衣服,和妹妹不同的是,老达爹爹的骨架尚算完整。
老达葬了爹爹,也葬了属于他的最后的亲情,他成了孤儿。
得知老达爹爹过世后,村里人纷纷前来,试图收养老达。但老达知道,这些让他们照顾刚出生的妹妹都不愿意的人,又怎么会好心照顾十三岁的他,哪里是想收养他,不过是想收养他爹爹打制的红木家具、他母亲缝制的虎皮被子、他爹爹圈养起来的兔子、山羊、麋鹿……和他家的田地房子。
老达没有说话,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从那一天开始,老达手里拿着大砍刀,开始跟踪村里那些想要收养他的人。他只是拿着刀,阴着一张脸,默默跟在那些人身后,也不上前,也不说话,只是白天挑一个人跟着,夜里去他们家门口磨刀。
后来,村里人打消了收养他的主意,却都说老达是疯子,克父克母克妹妹。
老达无所谓,他只想克狼。
老达开始猎狼,他要把山上的狼杀光。
老达遇见柳招娣的时候,他正在找狼。在这片狼群时常出没的林子里,六岁的柳招娣背着一个比自己都大的背篓,在林子里拾菌子。她小小一只,比兔子还诱狼,也比兔子更容易被狼得手。
老达的家乡一年四季都有菌子,村里人都会上山拾菌子卖钱。只是拾的人多了,再多的菌子也会被捡光。这片林子之所以还有菌子,就是因为村里的大人知道这里常有狼群出没。
显然,这个常识柳招娣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捡一背篓菌子回家。
若是妹妹长大后,便也是她这样的可爱模样吧。白白糯糯雪团子一样。
后面的故事就很贫乏,柳招娣捡菌子,老达看顾她。直到老达二十岁,柳招娣十一岁那一年,老达猎光了山上的狼,他打了一个简单的包袱,将家里钥匙给了柳招娣,独自前往京畿。
老达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跟大伙儿去抢那朵曼殊沙华,或许,他终究是想知道,长大后的柳招娣是什么模样,有没有嫁给一户好人家。
当他进入柳招娣的梦时,忽然想起了顾北庭曾经念叨过的一个成语——近乡情怯。
可是柳招娣的梦为什么这么漆黑冰凉可怖,莫非她现在的日子比小时候更难熬?
老达的心里有些痛,正打算出声唤柳招娣的名字,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哀叫声。老达循声过去,看了一眼立刻转过身去——他看到了浑身赤裸的一个女子。
转过身后,老达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方才的画面里不只有一个女子,还有一个老头,那女子浑身赤裸被绑在凳子上,老头正拿着鞭子往她身上抽。
这是柳招娣的梦,难道?
难道!
老达怒了,他撕下一条布,正打算蒙上自己的眼睛,冲进去狠狠揍那老头一顿。
梦里的画面换了,周围一片漆黑,只剩下柳招娣缩在角落里哭泣,老达从小跟着父亲打猎,夜里也能看清,此刻柳招娣已经穿上了衣服。
老达试着走过去,轻轻唤了声:“铁儿?”
缩在墙角哭泣的姑娘瞬间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抬头四望,她不像老达有夜视,看不见老达。她朝着四周看了圈,幽幽把脑袋埋回膝盖:“又是这样的梦,又是在梦里听见达哥却见不到他。我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若是不知道对方的长相,便梦不到他。我已经十一年没见过达哥了,我根本不知道现在的他长什么样子,我不会梦见他的。”
老达走近她,柔声道:“小铁儿,是我,我是达哥,我来看你了。”
柳招娣整个人僵住了,很期待很期待,却害怕再次失望,她哭泣道:“梦神啊,梦神,我的日子已经够苦了,为什么我的梦也这么苦。”
老达在她面前蹲下:“小铁儿,是我,真的是我。”
柳招娣小心翼翼抬头。
老达之所以叫老达,是因为他少年时就长了一副三十岁的脸,所以,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其实还是同一张脸。
梦境再次变化,暖风徐来,阳光灿烂,他们脚下是一片绿草如茵,草地上开满了各色小花,蓝色的婆婆纳、黄色的铺红英、紫白色的紫菀、粉红色的半边莲……
柳招娣看着老达,看着看着又哭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哭,眼泪越抹越多,索性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