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古道正黄昏，亭畔有个臭水塘，夕阳跌倒在水塘中，水塘又臭又红，像原该驰骋沙场的英雄被圈禁在京畿的灯红酒绿中，挣扎着剖出一腔赤血妄图染红一塘黑色。

可末世的英雄总是输给天命，而此刻天色亦是越来越黑了。

祝昭与上官丹青话别，两人原并不相识，经过杨家一案，倒有了些相知。

除了祝昭前来，再无他人。

上官丹青这次是见弃于圣上，众人都想着避嫌，便是上官家的人，也只是在府中相送，连上官府正门都未为上官丹青打开，让他从侧门自行离开。也因为多少带些不光彩，为了表现得“自省”，原本白日行路更安全，上官家还是按着流放犯官的惯例选择了让上官丹青傍晚出发。

明明是为民伸冤，却落得类比犯官的下场，其中有几分失落与心酸无人在意，更多的人都笑他不识时务，那些曾经嫉妒他少年平步青云的人如今倒是快意得很。

祝昭原本是不喝酒的，他妹妹出事后，他着实酗了一阵子，后来在酗酒时做了一件大错事，便戒了。如今相送，亦只是提了一壶茶前来，只不过他这壶茶是连炉带茶一起带过来的，送别的场面清冷，茶却是热的。

巫族的人大多冷清，祝昭的话亦不多，他只是淡淡道：“京畿腐朽，出去散散亦好。”

上官丹青笑道：“我亦如是想，只是二十日后是熊任敢等人行刑之日，不能亲自监斩，未免有几分遗憾。”

祝昭道：“我替你看。”他沉默了下道，“只可惜岳家只有岳老八一条狗偿命。”便是这一条贱命，还有人眼巴巴寻来求情。

祝昭想到昨夜等在他院子里的女子，那姑娘素来傲然，昨夜却眉眼极低，苦苦哀求他饶了岳老八一命。他没答应，将人轰了出去。

“祝兄，你在想什么？”上官丹青问道。

祝昭道：“岳老八。”

上官丹青道：“一条助纣为虐的恶犬，死有余辜，何必费心神。”

祝昭道：“上官大人，你出生在最清贵的上官世家，成了人品贵重的青年才俊；我出身在祝家，身负灵力，成了巫师；可你我若像岳老八一样，出生在大恶之家，你我会如何？”

上官丹青道：“这不正是那日地坛上岳月枟问你的问题？”

祝昭道：“正是。”

上官丹青道：“那日你说‘为何要懂一只蛆怎么活’，我觉得你说得甚好，何必想他。我们供职于刑部，大恶之人常有大悲之初，切记只共理，莫共情。”

祝昭点头道：“上官大人所言甚是。”

上官丹青又道：“即便岳老八有可怜之处，我们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的可怜人，可若是你我能扳倒岳家，岳家就再不会出岳老八这种既可恶又可怜之人了。”

上官丹青指了指臭水塘：“就好比这臭水塘，把它清干净了，就不会再长孑孓，也不会再有害人的蚊虫。但是已长出的孑孓自然也要扑灭的，难道还留着它们继续祸害人？”他原本是想举例粪坑与蛆的，但毕竟是世家子弟，不愿意满嘴矢溺。

与上官丹青分别后，祝昭站在亭边迟迟未动，直到那一池无人敬仰、无人响应、无人在意的英雄赤血慢慢被时光染黑，一只同样不和时宜过早醒过来的青蛙，“呱”了一声跳入池塘里，祝昭才慢悠悠往回走，越走越慢。

再慢总也是走到了家门口，妹妹出事后，他便搬出了祝府，自己买了两座相邻的宅院。他原就喜静，妹妹出事后，愈发孤僻，一座宅院只住了他自己，另一座住了三个仆人。一个老仆是妹妹的奶娘，妹妹被带走时她的奶娘和贴身丫头豁出命去阻拦，可怜那小丫头直接被打死了，奶娘亦被打了半死，如今侥幸活了下来，只能拄着拐杖缓缓行走，已经干不动活了。另一个仆人是妹妹贴身丫头家的寡母，虽然那丫头还有兄弟，却称不上孝顺，妹妹在世时对小丫头很好，常贴补她接济母亲，如今妹妹走了，小丫头也走了，他便将丫头的寡母接过来做点打扫，做点饭，照顾下奶娘。剩一个是自幼跟着他的贴身小厮。

他自幼苦过，三餐不继，有一顿没一顿的，长成后对吃食很不在意。若他外出未交代留饭，仆人便不做饭，有时候他空腹回来，也不会去隔壁找仆妇过来，饿便饿着了，饿并不是一件很难熬的事情，冷也一样。

院子大门的门缝里透出些微温暖的火光，祝昭站在门前，踟蹰着，久久不敢推门。

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抱怨：“怎么还不回来？”他终于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昏暗的死牢里关了七八个人，屎尿全在牢中解决，牢中一日只管一顿饭，到了用饭时间，屎尿味夹杂食物味，让牢中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各位大老爷胃口倒尽。

唯独岳老八端着饭碗闷头吃着。

一个犯官做了很长的思想斗争，终于走过去端起了一碗粟米饭，端给熊任敢：“熊大人，吃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