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端着碗出来,一手拿着筷子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问:“喜欢这种感觉吗?”
他点点头。
“一盏灯就是一户人。只有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的时候,大家才能安心点灯。”
风吹得廊灯晃了一下,裴同衣回过神来,伸手止住它。见弥弥丝毫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他拍了拍衣摆准备离开。
弥弥立在远处看着裴同衣顺着穿廊走来。他走得极稳,目不斜视,玄衣的下摆几乎没有晃动。待裴同衣走过了自己正对面的廊柱,她松了口气,调转方向也准备离开。
“阿弥。”
清朗的声音像符咒一样飞来,让她倏的定住。她用余光去瞟,裴同衣在距离自己大约十步的地方背对着自己站立。
孟念池曾跟她讲过一件逸事。在宫中每每散朝,诸位臣子皆沿宫道行走,未避免有私下相交过密之嫌,所以他们大多不会在此时议事。但即便有这么个大家心照不宣的条例,还是会有些缺心眼的小官会在宫道上唤孟念池。
弥弥记得先生是怎么说的:“世间万千之音,岂会皆入我耳?我就是没听见又如何?”
裴同衣是叫了“阿弥”,但她可以没听见。
那人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轻笑一声:“想知道云麾将军怎么伤的吗?”
细碎的踩雪声刹那响起,裴同衣扭头,先是见一抹黛青的裤摆从一团浓黑里漾出,紧接着那个清瘦的人儿褪去了灰蒙蒙的夜影,一张明净的脸迎着昏黄的灯光仰起,水润的眼定定看着自己。
他不自觉地嘴角微挑,突然萌生了几分孩童心思,想逗一逗她。
“找我有事?”
“云麾将军为什么伤成那样?”
裴同衣皱了皱眉,故作严肃道:“你偷听我们讲话?”
什么?弥弥慌忙四顾,裴同衣向右跨了一步,她才看见方才被他挡住而她没注意到的一个人。
那人与裴同衣装扮相同,靴子上粘的雪还未化,应该是刚来不久,此时看向弥弥的神情既迷惑又防备。
弥弥的脸唰的红了。她又被耍了?
右支左副将谢时川受陆澄之命今日在城中办事,回啸潜营复命时得知陆澄之事匆匆忙忙又赶来别府。
谢时川顺着穿廊走来时远远看见裴同衣,正想着打个招呼,谁知刚走进便听见他一句“你偷听我们讲话”,又见到一位先前从未见过的女使,于是目光不由得在他俩之间来回打量。
“见过副将大人。”弥弥迅速反应过来,镇定自若地躬身行礼。
谢时川心里一跳,“这位小娘子认识我?”
“不曾见过将军,亦不知您贵姓,”弥弥恬静一笑,不动声色地瞪了裴同衣一眼,“不过您与阿兄所着相似,应当是与他同职。”
“原来如此,”谢时川粲然一笑,揶揄裴同衣道:“不曾想裴将军还有一位妹妹。”
他无视裴同衣的表情,对着弥弥点头致意,愉快道:“我此番还要去向云麾将军复命,便不叨扰二位了……哦对了,方才我刚来,并未听见你们在说什么,裴兄那句话应当与我没有关系。”
弥弥带着笑目送谢时川走远后,转头再来看裴同衣。
“可悲啊,多年战友未有分毫默契。”裴同衣在心里念叨,才认命地开口转移话题:“你已见过翼威军里的三位将领了。”
他视线飘向别处,忍住不去看她的神情,像是缓和气氛:“方才那位是翼威军右支左副将谢时川。”
弥弥点点头,“知道了。”
一些念头冒出来,刚才的小插曲被她迅速抛掷到脑后。
裴同衣,陆澄和谢时川。她此次带着目的从上京来,原以为自己只是先生的一双眼睛,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看似毫无机缘的人萍水相逢,并在冥冥之中产生了丝丝联系。
这种感觉微妙而难以言状。
好比春竹遇见冬雪,朝露映射了晚霞。生长于上京城的弥弥朦朦胧胧看见了另一种更热烈、更广阔的活法,她坠入易州的山水人文,不安地体会着与此地同频的喜怒哀乐。这些所思所感先是被她数年来养成的心性洗刷、反复冷却,又在彻底平静前微波荡漾。
弥弥其实已经有了些她自己还未察觉的变化。
若是在从前,她见到刀剑之类的煞器会心生寒意,在旁人折骨流血时会不忍直视。但在松角巷被人掐过喉,鬼门关下捡回条命后,似乎也不剩什么东西值得畏惧了。
她回想着陆澄被搀进来时的情景。
虽然当时他外披了一件毛袄,但这并不妨碍弥弥瞥见他后腰染血的布巾一角。
“云麾将军他……”出乎弥弥意料,裴同衣竟率先开口。
她看出裴同衣的犹豫,心下其实已经有了猜测,垂眸道:“对于习武之人,是要打多少下,才会伤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