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抚摸着掌中玉佩的每一线纹路,那温度似乎还是当年骊秋替她佩在腰间的样子……她正想得出神,一只温热的手抚在她的手背。
在一片漆黑里,她看见孟银瓶那双柳叶儿般的眼睛,正水波荡漾地望着自己。
看谢枝回过神来,银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膝坐在她身边。
谢枝轻轻开口:“银瓶姑娘,说来惭愧,我还一直没向你道谢,要不是你,恐怕我早就葬身山下了。”
黑暗里,谢枝听到衣服摩挲的声音,像是对方在摇头:“若不是你,我现在怕是还在受着折磨。”
谢枝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银瓶也和此刻的她一样,在彼此最深沉的悲哀面前,似乎任何言辞都显出一种何不食肉糜的浅薄。
她们只是静静地陪伴着,等待天亮起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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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州有座“潺潺楼”,是当地出了名的歌台,平日里多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出入。只见连绵的树冠簇拥着乌色的瓦檐,回廊曲折,风吹卷帘,红鲤戏于莲沼之中,丝竹残音渐至嘶哑着沉入水中。
往常热闹的高台上,乐师们一个个脸色煞白,僵立着不敢动作,像仅凭一根悬丝才岌岌可危地立着的人偶似的。
台下只坐了一个人,一手捏着一份乐单,一手正以中指揉着太阳穴,不大耐烦道:“声名远扬的潺潺楼,造诣也不过如此,还是觉得我不配听你们这雅乐?”
台上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那声音沉闷得叫人怀疑是不是膝盖骨也给跪碎了,一叠声的求饶更是让台下的人眉头皱得更紧。
他双唇微张,正要说些凉飕飕的话出来,斛必怒儿从弯弯绕绕的水廊走了过来,呈上两份札子:“军师,一份从京城来,一份从可汗军中来。”
冯元贞这才收敛了些眉眼间的戾气。他像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瞬,先打开了那份来自京城的情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笑容。
斛必怒儿抬头看他,嗫嚅了半天,又埋下脸去。
冯元贞眯眼看他,那对黑沉沉的眼睛像看透了他似的,说道:“你想问什么?”
斛必怒儿这才敢开口:“军师,晋人的主将是谁?”
冯元贞的眼中仿佛有深泉涌动,秋季里明朗的日照落下来,也被这深沉的暗给吞噬了。
只听得他缓缓吐字道:“君厌疾。”
斛必怒儿有些疑惑地侧了侧脑袋:“末将听说过他,他是皇戚,之前改名换姓进了安肃军,立了不少军功,在西羌人那儿很有名声。可是末将记得他很年轻,资历也浅,晋人的皇帝为什么要让他做主将?”
“因为之前军政由李渡一人掌握,上下都是他的拥趸。李渡一朝倒台,这些人被杀的杀,被贬的贬,侥幸活着的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度日。这样一群人,皇帝敢用吗?而且现在这君厌疾正带兵往平州而去,看来是想渡过银鞍,直捣我军后方,夺下许州,断了粮草,再去与被围困的安肃军会合。他曾在安肃军中作战,很有威望,由他去,便能激起军心。这是他们皇帝的第二重用意。
可汗说得不错,这个皇帝不简单,可是多疑之人其心离,其败也以扰,他迟早会明白他的多疑多虑会反过来害死他的。”
冯元贞勾着嘴角,打开第二份军报,净白的指尖从上头的墨迹划过。阅毕,他喟叹道:“君厌疾是个人物,只是可惜,可惜啊。”
这一回,斛必怒儿无需他解释,便明白了这份军报中的内容,向来古板的脸也禁不住咧开了嘴笑:“恭喜军师,军师神机妙算,看来拿下中原,指日可待。”
冯元贞没有应他的话,只是缓缓踱步到那歌台前。他每走近一步,台上的乐师们便越发把身子伏下去,恨不得贴到地面上,钻进缝隙里,叫人再也看不见自己。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半晌,只听得那受突厥蛮夷尊奉的汉人军师很有些怅然地吟道。一个琴师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瞬间,冯元贞那对乌黑机敏的眼睛便攫住了他。
那琴师霎时觉得如被人扼住了咽喉,遍体生寒,止不住地打起抖来。
“你,起来。”冯元贞指着他,轻飘飘地命令着。
他其实吓得全身都被抽干了力气,却又凭一股畏死的勇气支撑着自己软趴趴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
“坐下。”冯元贞又点了点他横放着的那架琴。
他抖若筛糠地挪了过去,几乎是跌坐下去。
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跌散架了,而在他恍惚的脑袋里,冯元贞高高在上的声音像条阴冷的毒蛇似的钻了进来:
“好了,你就弹一曲《霸王入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