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行晚来到天鹿城已有七年的时间了。
常理而言,黎行晚在天鹿城的地位与待遇都远远胜过人间,应当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时候——当然,在很多辟邪看来事实也是如此——但这几年,也同样是令她倍感压抑的七年。
或许这件事在她收留心魔时就早有预兆。
她是一个人类,在此处没有同族;辟邪,只是习惯保持人身的形态,显然并非人类。
她是一个历经两世的聪慧女性,饱受弱势性别带来的系统性的倾轧,甚至从一个稍微平等的现代一朝回到更加原始暴力的、倾轧更严重的、更少见觉醒的封建时代,她的压抑与愤恨无处诉说!
理智使她隐忍潜伏,不屈令她渴望进取。
她渴望平等、渴望尊严,不想要虚假的温柔与特权似的善待!
如今能够在天鹿城,被一部分年幼的辟邪尊称一声“大人”,被一部分辟邪认可为一名“战士”(哪怕需要加上脆弱的前缀),已经令她殚精竭虑,逐渐感到力有不逮……也许这已经是身为人类能做到的极限了,行路至此,她已能在辟邪一族的史书上留下一则故事。
可是为什么,还是不甘心。
生产过后,黎行晚再度感到被脆弱所击倒,胸口沉重得难以喘息,神志昏沉中,内心再度被毫无理由的仇恨所席卷。
——强者说弱小是原罪,而对于弱者而言,强大,亦是引起仇视的原罪。
而辟邪太过强大。
北洛太过强大。
这让黎行晚不得不反复审视自己与他、与整个天鹿城的关系。在巨大的不对等之下,自己的位置到底在何处?真的是引领者吗?是一只企图扇动龙卷风的蝴蝶?又或者可以被轻易碾碎所以被小心对待的虫豸?
她不喜欢依靠他人的善心或者所谓的爱情过活。
善心和感情都太易变了。
哪怕是向来口碑出众的辟邪也不行。
……除非,他们的底线是受制于某种规则的必然产物,违反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虽然与辟邪们朝夕相处了七年的时间,但是黎行晚完全不觉得自己了解他们。
辟邪成年后到底为什么几乎不需要进食?按用进废退的理论来说,如果极少进食,意味着肠胃的存在几乎是不必要的,那么辟邪的这个器官被进化掉了吗?为什么辟邪死后没有尸体,而是直接消散?他们到底是怎样的生命形式,遵循怎样的自然规律?
叠加的未知之上,还有凌驾人类的力量,这很难不让人感到恐惧,很难不被视为怪物。
这是细思极恐的类型,最初被外形和固有的认知迷惑,可能还会格外亲近,但越是相处越是觉察诡异。最多辟邪们从已知的个人道德到社会秩序都可以归到无害的一类,所以不至于感到惊惧,过度排斥。
不得不承认,黎行晚对北洛的感情与相处方式,从确定关系的开始就一直存在试探与侵夺。
她很需要知道他与辟邪的底线在哪里,但不幸的是,只有她觉得这件事重要。
她就像一只突然被收养、又厌恶驯化的流浪猫,不知道食物周围的危险,也不确定自己挠出一爪子后,面临的是摸头、抽打、抛弃,或是别的什么。而对于辟邪来说,处置她的难点从来不在做不做得到,仅仅在于是否要做。
黎行晚静默地躺在产房的床上,从四肢到眼皮都沉重得不想动唤。她感到自己的下|身又在流血,小腹一阵又一阵凉凉的刺痛,就这样闷在被褥里,鼻尖仿佛能闻见腐朽湿臭的血味,与这洁净澄亮的天鹿城格格不入。
她实在忍不住揣想,辟邪妈妈在生产时会流血、会动弹不得、会失去战斗力吗?亦或是虚弱也同样从容。
这就是人类与辟邪的差距吗?
幽暗的情绪在她的心中不断滋生。
来到天鹿城的桩桩件件,开始在她的眼前闪回,像是人死前的走马灯——
初来乍到时,北洛怀着私心,把她安置到了离火殿;决定留在天鹿城,开始接触众多辟邪时,他们脸上的好奇、新鲜,或是质疑、陌视;岚相是向来看不起她弱小的出身的,羽林的善意中则总带有性缘意味的调侃和讨好,她毫不怀疑他对霓裳绝对不会说相同的话、做相同的事,这显然意味着某种无意识的轻视。
试图饲养心魔时,差点把自己试探到辟邪的对立面,这时候他们本来也没什么交情;然而几年后,当她试图推动天鹿城势力规模扩张的时候,同样被质疑居心……到底在辟邪漫长的生命中,区区几年的交往,留不下什么涟漪。
她不过百年的光阴,在辟邪以千年为尺度的寿命里,又算的了什么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倒是放在哪里都适用。
而人类,人类对族群的划分更加细致,以至于她留在人间,也未必就被视为同类。
重活这一世,竟是如此漂泊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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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近年经常接取在天鹿城内巡逻的任务。
若是在过去,辟邪王族因其超越一般辟邪的战斗力,普遍承担外部巡逻的事宜,几乎不会在城内留守;但是因黎行晚、北洛对整个天鹿城(含天鹿城势力辐射区域)的整改,巡逻守卫的兵力部署发生了很大变动,王辟邪轮岗驻守天鹿城成为常态。
城内驻守巡逻的重点并非抵御外敌,一方面确认大阵妥善运行不受干扰,一方面就是避免不懂事的调皮小辟邪创到维系阵法的关键枢纽,带带小孩;当然,自从天鹿城多了一个会伪装自己的心魔,他们显然又多了一项任务,就是保证心魔不造成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