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半个自己人,窦知微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长安城近来最热议的人物,翟容。
不论翟容过往如何,他始终是安景王麾下的一员。
但翟容近日所做的每一件事,已然有失控的迹象。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捐出半副身家,除非他的背后,藏着一个重大而隐秘的目标。
能做到玉川郡最富的商人,翟容一定掌握安景王很多秘密,倘若他脱离安景王的控制,他会成为一个致命的威胁。
就像这一次,翟容用他的手段,将玉川郡富庶之状揭露无遗,竟引得庆帝的瞩目,龙颜大怒。
安景王曾经赠予窦知微点心,而他此番“诛杀翟容”这个计策,算是他的回报。至于安景王是否采纳他的意见,那是他的事了。
夜火憧憧,姜泽语在王府的长廊中行走,恰好碰见侍卫来报,说收到一封密信。
“王爷在忙,给我看看。”姜泽语伸手。
撕开信封,匆匆看一眼,立刻合上,姜泽语厉声问:“谁送来的?”
“说是窦舍人窦知微大人派人送来的。”侍卫抱拳回禀。
姜泽语暗自冷笑:“这人简直不把我们这些王府谋士,放在眼里!先前,窦知微暗示安景王派人巡查玉川郡,结果又如何?那不是什么都没找到?这次又递密信!真是小人得志,什么东西!用得着窦知微给他们出主意?”
他正欲将这封密信撕毁,只当没收到过,可是眼中闪过一丝光,他手中停了一停。
姜泽语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把密信折叠,收入袖中,他嘱咐侍卫:“此事,不许告诉任何人,我自有主张。”
夏夜漫长,东宫殿内点了宫灯,伴着月亮与流萤,香巧语兰几人围坐。
香巧撑着下巴,唉声叹气:“哎,外面都说翟容,如何如何豪奢。可我这里听到一些不一样的新鲜故事,保准真实!”
语兰摇着一柄团扇扇着风,颇感兴趣的样子:“哦,那你说说吧。”
应子清瞧着语兰,亏了那个大夫开的温润滋补的方子有效,她的脸色一天天红润。没了烦心事,她眉梢眼角活泼许多。如今语兰不再敷粉抹膏了,露出原本清丽小巧的脸。
应子清也笑:“说吧,我也来听听。”
香巧见这么多人感兴趣,想了一想,娓娓道来:“玉澜邑是个非常穷的地方,那个翟大商人,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这件事你们是知道的。但你们不知道的是,他小时候过得特别凄惨。”
张泰耀剥开一只橘子,分给大家:“他那么有钱,能有多凄惨?”
香巧说:“翟容是现在富,以前他是穷怕了,穷得发了疯,才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
“而且,”香巧一张可爱的小脸,露出挺严肃的表情,“翟容在成为富商之前,是远近闻名的孝子。”
刘之衍好不容易忙完公务,正好宰相府回来,他在应子清身边坐下:“也就是说,玉澜邑道路崩塌,间接导致翟容亲娘冻毙,这件事于他而言,是相当重的打击。”
众人都被刘之衍的话,说得心口发寒,大夏天的晚上,仍觉得那夜风凉津津的。
香巧点点头:“殿下说得不错。翟父是个两袖清风的书生,教玉澜邑上的孩子们启蒙,可惜病逝得早。翟容由翟母抚养长大,他自小是极为聪明的神童。”
“翟容长大后发现,如果他想念书,家中根本负担不起他的学费,至于进京考试需要一大笔盘缠,于翟家而言,更是奢望。但翟母为了他的学业,不辞辛劳日夜纺纱,十指磨砺出鲜血,双眼几近失明。”
“不知道从哪天起,翟容突然变了性子。翟容找到翟母,直言往后他不再读书,转而投身商贾之道。”香巧说道这里,轻轻叹口气,“放着好好的读书人不做,跑去当商人,这叫翟母如何能接受?何况翟家还是书香世家,最看不起商人。翟母当即放话,只要翟容行商,他赚的每一文钱,她都不接受!”
应子清听了,也跟着叹息,商人的地位低,任谁来看,都觉得翟容走上了邪路:“然后呢?”
香巧道:“翟容也不回答,向翟母磕了头,身无分文走出玉澜邑。谁知道他不仅在读书方面聪明,做生意也极为地道,很快整个玉川郡,都听说一个叫翟容的人,他的名声也渐渐传入玉澜邑。”
香巧又道:“过了没多久,翟容成了安景王眼前的红人,他拿着王爷的赏赐,和自己赚的银钱,年年往翟母家送。他心想,有了王爷的赏,是得到官家的认可,翟母总不会再跟他生气。”
“结果,翟母把送礼的人轰出来。她说,翟容生意做得越好,她越是痛很。无奸不商,商人为逐利而耍弄心机,行事狡黠,以奸巧的办法谋财获利,必定没有好下场!她愧对翟父,愧对翟家,恨不得用一根绳子了断,以解了自己的罪孽。她宁愿穷死,身躯烂成一根白骨,也要守着一身的清白,绝不为钱财权贵而屈膝折腰!”
翟母的话,仿佛透过香巧之口,直至今日,仍是掷地有声。
应子清听得惆怅,他们之间,观念始终无法调和,最终造成这种悲剧。
方才香巧也说,翟父一生两袖清风,想来定是如清风明月般高洁的读书人。这样的人,最是铁骨铮铮,最是容不得昧良心之事。商人一道,确确实实是他们最不能接受的一途。
读书人若是一根筋起来,半分不得通融。但有时候,越是看似渺小不起眼的人,越是能捍卫心中的理想,他们身上爆发出的力量,令天地为之动容。
翟容未尝没有这种根骨,但他深知母亲的辛劳与付出,无法眼睁睁看着母亲为供他读书,整日纺纱至手指流血,甚至近乎失明。
置身于如此两难之境,可以想像,翟容是如何的心力憔悴与煎熬。
恐怕,那日所见的翟容,亦是多年郁心之后的结果。
“哎,这叫人如何是好?”语兰听得浮起泪光,“后来呢?”
“哪还有什么后来?就是大家听到的,玉澜邑暴雪,冻毙无数百姓,其中包括翟容的母亲。”香巧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另一事,“对了,听说翟容仍然往家里送金银,还带着王爷的令牌。翟母拒绝不了王爷的命令,宁死也不碰他的臭钱,任凭那些金银财宝在家里堆放,于是……”
“于是什么?”张泰耀听得入神,连忙追问。
“于是人们找到翟家的时候,发现翟母冻死于一堆未曾使用过的金银之中……”香巧幽幽叹出一口凉气。
场中所有人渐渐止了扇子,只剩蛐蛐在草丛中鸣叫。
应子清眉梢直跳,她猛然想起,如果翟容是这等品性的人,那翟母去世后,金银于他没有任何用处。他不想再干了,大可以有许多种方式。
何必劳师动众,又是带着万人仆役进长安城,又是举办什么赏花宴,做下的种种惹人非议之事。
除非,他心存死志!
但在不想活下去之前,翟容还有一件极其要紧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