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怀春心口骤紧,昏沉迷糊的头脑霎时清醒。知晓郑纯离她只有咫尺之距,她紧张得手心里已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思及他的身子,更多了几分担忧焦急。
他本该卧床养伤,永嘉帝与西苑里的人怎会让他带着一身伤病出门?
她撑起小窗一角,自车内向外张望,发现那辆车离她这辆车不过十步之距,两名羽林卫正在移车。而郑纯,就拄杖立于巷道的墙根之下,郑甲则在一旁搀扶着他。
见到这张令她欹枕无眠的脸,她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这一霎,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咚咚似擂鼓。今日日头并不烈,天却阴沉沉的,闷热黏腻得让她险些儿要晕厥过去。
她一时如置身于寒风呼啸的数九寒天里,一时又觉身处骄阳似火的三伏暑天里,虽四肢僵冷得动弹不得,手心后背却沁满了细汗。
今日,他虽将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又清爽,但依旧难掩那一身病骨。一阵风过,她便看到了他衣袍下露出的圆头鞋尖。
只有一只鞋尖。
这一只圆头鞋尖和他那一副骨瘦如柴的病躯,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痛贯心膂,连骨头缝里也似有针在扎。
太皇太后问她的问题,她心底忽有了答案。
她后悔了。
她真的后悔了。
她不该对他生情,更不该招他为婿。
是她害得他身残根断,更害得他声名狼藉,成了世人口中不忠不义之人。
他本应有顺遂安康的一生,却悉数被她毁了。
她忽害怕与他这般相见,害怕他在她这泥潭里越陷越深。
许是她注视了太久了,他似有所察觉,忽抬头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这一眼,似飓风卷过她的心海,搅得她心如潮涌。
她并未收回目光,双目凝瞩不转地看着他在郑甲的搀扶下,拄着杖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来。只有一只脚作为支撑,他走得极为艰难缓慢,本就病弱苍白的脸,忍痛行了这几步路,已无人色。
章怀春忽不忍再看,慌忙闭了车窗。
午后蝉声噪噪,叫得她心烦意乱。
他的声音却似夏日清风,近在咫尺,随风入耳,直透她心间。
他已来到了她的车窗下,近乎在哀求:“怀儿,可否下车与我一见?”
章怀春却漠然地闭了眼,对他的这声哀求充耳不闻,只是催着青楸:“让车把式择别条路回去吧。”
青楸欲言又止,似有些不忍:“女公子真不打算下去……见见郑郎君么?”
章怀春深吸一口气,狠下心道:“不必了。”
她没有勇气面对车外那个形销骨立的郎君,只能逃避。
然而,车把式才将车掉了个头,他的声音便再次在车外响起,声如泣泪:“怀儿,你都不愿再听我说一句话了么?”
章怀春不觉十指交叉紧握,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绪,却是叫停了车马,声淡如水地朝外说了句:“你回西苑吧,那儿才是你今后的归处。”
话音一落,她便听他幽幽沉沉地道:“我的归处不在别处,只在你这里。”
章怀春实不想他再泥足深陷,霍然推开车窗,坦然直视他清润澄澈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郑郎君,你我的缘分早便在去岁冬日里尽了。如今,我就要更嫁二夫,郎君于我而言,便好似那秋风团扇,早被弃于箧笥之中,你在我这儿,再寻不到归处了。你我之间,从一开始便错了。若是能重来一回,我只愿你我从不曾见过。如今,我也只有一句话赠与郎君——自此之后,愿郎君余生顺遂安康,岁岁逢春,年年喜乐。”
听了她这番话,郑纯却好似呆怔了般。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希冀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别样的情绪,可她就这样坦坦荡荡地看着他,目光清凌凌的,是她看陌生人的眼神。
“你……”他心如刀割,不死心地问,“你后悔与我相识么?这十年,在你看来,原是一场错误么?怀儿,你何其残忍,怎能说出这些话?这些……真是你的心里话么?”
然而,章怀春并未回应他,阖上车窗,便吩咐车把式:“绕路吧。”
郑纯从未见过她这般冷淡漠然的神色。
这样的她,陌生得让他害怕。
那已不是他的怀儿。
雷声从头顶轰隆隆滚过,有雨落在面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茫然若失地看着那辆载着章怀春的辎车离去的方向。
今日,她离开的是有他在的巷道;不日,她离开的便是有他在的雒阳。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