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到操场集合,记得不要吃早饭。”
陈蓉在讲台上说着第二天的体检事项,底下的同学们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似乎只有这种时候,大家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短暂的休息。
“体检是不是还要脱衣服啊……感觉好尴尬。”
“好像是,我听认识的学姐说一次要叫几个女生一起看……”
叶阑听到身边前后桌的两个女生在小声地讨论着,大概是在说体检查外科需要脱衣服的事。这件事其实叶阑很久以前就开始担心了,平时一个人去医院检查还算好,衣服一穿袖子一拉,走出去也没人认识自己。她唯一不想的,便是身上的伤疤被认识的人,甚至亲密的朋友看到。
放学的时候,叶阑还抱着一丝侥幸询问过张丞诚,体检能不能请假然后单独补检。然而,张丞诚给了他否定的答复:“高考体检都是统一组织参加的,不能请假缺席,会影响到后面的录取。”
张丞诚注意到叶阑的神情不太对劲,便关心地询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只是问问。”
叶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让张丞诚感到有些不自在。让他感到更不舒服的点在于,身旁的车禹星似乎也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放在平常,要是叶阑问出这个问题,车禹星早就凑上去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哪里还轮得到他来关心。
不过,有什么事情张丞诚向来不会憋着,于是在和车禹星一起到车棚推自行车的时候,他小声地询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车禹星只是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弯下身去给自行车开锁。
“没什么,你想多了。”
但是从他的眼神里,张丞诚读到了一丝不安,却无法得知不安的根源所在,他唯一能知道的,是这件事和他们两个有莫大的联系。张丞诚无奈地摇摇头,很快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毕竟他没什么兴趣打听别人的小秘密。
只是一路上他们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张丞诚好几次想挑起话题,都像石沉大海一般没了音讯。在岔路口分别的时候,他还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自行车缓缓地驶在路上,两人之间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叶阑离开。她没精打采地道了别,转身走进了小区大门。
他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尾巴,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所看到的景象。那时候,他仓皇地逃走了,他的心脏跳得剧烈,大脑宕机无法处理所看到的画面。只是后来,内心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悸动,窥视到他人秘密的紧张和不安,全然被担忧和感伤所替代了。
车禹星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那晚,叶阑很久很久都没有办法入睡,她的脑海里播放着无数画面,却没有任何一种,能让她逃离即将到来的痛苦。生活总要捉弄她,曾经历过的种种,似乎又将以另一种形式上演。
“没睡好吗?”看到叶阑顶着重重的黑眼圈走出来的时候,车禹星感到心脏一阵绞痛,无数的话语汇聚到嘴边,却只能说出最没用的一种。他从书包里拿出刚买的巧克力麻薯包递给叶阑,这或许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极限了。“体检完可以垫垫肚子,不要低血糖了。”
叶阑点点头,勉强地回应了车禹星,然后坐上了自行车后座。唯一能让她感到开心的,是天边的一抹云彩,至少天公还作美,赏给她一片晴天。四月的阳光已经渐渐有了温度,晒不了一会儿,就会想让人跑去躲阴凉。
“夏天快要来了。”
叶阑的心里莫名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来。她总觉得,夏天是一个充满生机的绿色季节,生命在春天苏醒,在夏天焕发活力,所以她喜欢夏天。
叶阑做过无数个有关夏天的梦,大多数是疼痛的,无法醒来的噩梦。那个嘶鸣着蝉声,烈日灼灼的午后,一遍又一遍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看不清那个东西的脸庞,只能感觉到一股巨大力量掐着自己的臂膀。那是一双怪物的爪子,它的身体干枯溃烂,留着又尖又长的指甲,它们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皮肤,在上面留下了无法抹除的疤痕。
在梦里,她一次又一次坠入黑暗,前往不同的梦境。她依稀记得,有那么一个地方,悬挂着一片蔚蓝的大海,,她的双脚踩在细密柔软又温暖的沙滩上,淡蓝色的海浪缓缓地飘来,触碰着她的脚踝。她低头看着浪花在沙滩上留下的印迹,她的裙摆在风中起舞,画出一道道弧线。
那是一条纯白的吊带连衣裙,蕾丝花边上点缀着星星的镂空图案,肩膀上蝴蝶结的尾巴摩挲着她的后背,她侧过头去,殷红的疤痕在手臂上蔓延开来,变得漆黑可怖,吞噬着眼前的光明温暖。
她再一次坠入无尽的黑暗,唯有那一袭纯白,永远留在了梦境之中。
叶阑的思绪随着对梦的回忆越飘越远,直到大巴车启动引擎,她才从其中抽出身来。
大巴里是廉价清新剂的味道,有些闷人,叶阑忍不住干呕了两下。身旁的同学们聊得正欢,像是即将启程去春游的小孩,对未知的旅途充满期待和渴望。窗外的景色从身边划过,阳光透过玻璃抚上叶阑的手背,是那般灼热。
车禹星漫不经心地参与着男生的话题,他撑着手臂倚在窗边,如坐针毡。叶阑的脸色很不好看,镜片下的黑眼圈愈发明显,嘴唇也干干的。他注意到,叶阑的双手正紧紧的攥着衣服的一角,她的指尖已经有些泛红了。
“叶阑!”
就在车禹星即将唤出她的名字时,另一个人却抢先了他一步。
只见余慧从叶阑前面的座位上探出头来,她咧着嘴朝叶阑笑着,又接着问她,“一会儿我们几个一起吧?”说完,坐在另一边的宁文兮和程晓丽也转过头来,向叶阑招了招手。
“好。”叶阑似乎放松了一些,得到答复的余慧也和叶阑身边的同学交换了座位,她挽着叶阑的手,聊着零零碎碎的琐事,偶尔也会和程晓丽一起讲冷笑话给周围的人听。
或许是因为那次艺术节,他们几个小组长经常一起聊天,渐渐变得要好起来。余慧和程晓丽很像,都是会逗人笑的开心果,他们两个在一起总是能想到很多鬼点子。宁文兮不怎么说话,喜欢低头做自己的事,但是叶阑觉得,自己和她或许并不相像。
同一批次的几个班级要先一步到达医院,等七班的同学们拿着单子来到体检中心的时候,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来了的同学先抽血,在这边有序排队。”
一旁的护士站在队列末尾指挥着,同学们也按照要求整齐地等在后边,时不时探出头看着前面的状况。余慧还和叶阑她们说起自己的事情,以前她很怕血,也很怕打针,抽血对她来说完全是地狱级别的难度,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前前后后抽了好几管血,到最后就对抽血这件事脱敏了。
“嘶,想想就很痛啊,我可受不了。”
程晓丽做了个狰狞的表情,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说不上害怕,但是每次抽血,自己能清晰地感到血液从血管里被抽走,那种感觉,想起来都能让她难受一整天。
随着队伍渐渐缩短,叶阑也来到了抽血的项目窗口前。她小心地将袖口拉上去,以免在这里就漏出自己的伤疤,没成想刚一坐下,护士便拉过她的手臂,又使劲地将袖口往上推了推,好在临近边缘的时候,她没有再继续了。
“妹妹你太瘦了,得多吃点饭啊。”护士拍了拍叶阑的手臂,血管的纹路在薄薄的一层肌肤下清晰可见。
医用皮筋绑上了手臂,叶阑害怕地别过头去,余慧便走过来挡在她身前给她讲笑话。不过讲到一半余慧就忘词了,叶阑还笑着帮她补充。回过神来的时候,棉棒已经按上了自己的手臂,尽管还是有些吃痛,但叶阑觉得,比起刚来的时候,心里好过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