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的闺房,睡着金鸾、恋笙。
楚家姑爷,宿在隔壁。
元昭独个睡在学政房里,孤零零睁着眼望着黑,只他一人,没个伴。
整个长夜,傻呵呵的笑声接连不断传来传去,你一言我一语,像爬上梁躲下床的小老鼠,叽叽喳喳不知疲倦……
金鸾、恋笙,你说一句我笑一声,你笑一声我说一句,姐妹俩,多日不在一处亲昵,不容易凑在一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笑不完的乐子。
夜深了,仍不休止,竟比新人房里还要热闹几分。
欢声笑语,嘻哈无泪。
古怪得很!
疑思闯入元昭脑中,再难驱逐。
那日,三女争一男,恋笙,没个嫉妒阻拦,脸面上更是瞧不见半点波澜。
今夜,旧爱洞房花烛,恋笙照旧载欢载笑,笑得比往日更欢喜。
这个傻妹子对男女情爱,分明了若指掌。
先头,元昭尚还莽撞自以为是,自私寡情理不清男女之事呢……恋笙,早就十分懂了。
人心,男人的心,轻易便能叫她拿住了,这样本事,艳羡的有嫉妒的有,偏偏羡也羡不来,学也学不会。
她望向长生的眼神,元昭瞧不出半点情爱,他又怎会不起疑心?
偏恋笙糊涂又机灵,一下两下绕得元昭跟她一道糊涂犯迷糊。
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心里,明明白白另外装着人,面上佯装无事,元昭也只能与她一道揣着明白装糊涂。
情哥哥当真变作亲哥哥了?
从前的情爱,当真是小孩子过家家?
疑心就像透明结丝的蛛网,织造着一场恶梦,黏黏糊糊缠绕着元昭,叫他摒弃不得扯拽不下,死死缠绕着欲要把他勒死。
元四爷心觉此事有蹊跷,又恐疑心过重,疑神疑鬼反把舒心日子,一点点移送出去。
万般无奈亦是百感交集,夜深,人不得静,元昭隔着墙,只在一声声笑里渐渐睡去。
次日,天明。
姑爷早早醒了,元昭从前一人独睡乐得自在,如今,一人睡着反睡不好,加之昨夜是在楚家,不是自家,故而天一亮,他便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栓子开了锁,用大笤帚一下又一下清扫着院子,元昭起了身,栓子媳妇文绣听见动静,忙沏了早间茶,又打了热水一并送至姑爷房里。
文绣笑着,姑爷笑着接过茶水,还连着说了几声谢,几声笑几个字谢的尽得人心。
栓子媳妇放下水出了门,扭身一看,那虫儿、长生已然起了身,两口子红光满面,用水擦洗也擦不掉。
洗洗涮涮,时时瞄着正屋等着老爷夫人,他们两口子要给长辈敬茶磕头,正屋有了声响,文绣见状,进屋叫醒金鸾恋笙,转身又往隔壁屋去,请姑爷出来。
屋外,热水泼到地上,屋内,茶水吃得干净,文绣左右一瞧,再不见姑爷人影。
文绣推门到院子里,问她男人,“姑爷呢?”
栓子往外一指,“出门去了……”
汉子不灵光,妇人骂道:“他又不是咱们这儿的人,走丢了可怎么使得?你怎不跟着去?”
妇人不灵光,汉子也骂,“笑话,他虽是个少爷,到底不是个三岁孩儿,腿瘸了,到底是个男人……”
栓子哥也瞧得出自家姑爷就是个装模装样的没德行鬼,只拄着笤帚笑,“他撑着拐呢,能走几里地?”
屋外人嬉笑怒骂,屋里人听得一清二楚。
毛儿羽儿那几个跑得快,只把小昆儿遗忘在了楚家,金鸾梳着头指着昆儿笑说,“去外头寻你爷爷回来,别叫咱们姑爷掉进深山林子里,让大虫、母狼吃了去……”
小昆儿睡得才醒,点头应声,昏昏沉沉出了家门便往外头走。
元昭出了院子,向外几步走,见山清水秀,四野无人,瞧得人心一片豁然……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自己多心,一味疑神疑鬼,瞧见地上影子便觉是鬼。
恋笙这人,十日里,有□□日都是傻的。
长生虫儿这两个,既然凑成了对儿,也好也好……元昭抚平心中妒念,想明白了事理,只觉天也好,地也好……
四少爷望着远处淡然笑着,陌上,乌头饮着酒边喝边走,走到元昭跟前停下了脚步,乌头拍着元昭劝酒,“金凤,你怎的在这儿呢?来来来……再与我饮一杯……”
长生讨老婆,乌头高兴,昨儿欢欢喜喜和村里人喝了一夜酒,吃得烂醉如泥。
天一亮,乌头醉着仍不忘到楚家来,他脚步虚浮,两眼花得瞧不清人,只把元昭错认成了金鸾的堂弟金凤。
元昭心也清了,眼也明了,冷眼旁观乌头发酒疯,这会子,四少爷并不多嫌恶。
四少爷心里,疑心宽心并存,肚里话无处宣泄,不知是试探猜忌不死心,还是自嘲释怀自艾,对着一个醉鬼,元四爷竟把真心全然吐露,元昭坏笑道:“我当恋笙有多喜欢长生哩,原来……也不过如此……”
亲情犹在,爱恋实亡,旧日情分一并叠加,总不及她与他的万分之一。
百思得解,一身轻快。
那乌头虽醉着却也不是睡着了,竖着耳朵竟把“金凤”的话全听了进去,乌头哆嗦地退后两步,他先吃了一口酒,忽而指着“金凤”笑道:“错了,错了……”
烂醉人的烂醉言语,金凤或不把它当回事,但元昭,性子毒癖性阴沉,醉话梦话痴话鬼话,他是从来都不肯放过的。
“哪儿错了?”“金凤”的语声似是平淡,仿佛在说笑。
醉鬼几步踉跄,好在,没摔一个倒栽葱,乌头口齿不清反问道:“你糊涂了?恋笙喜欢的人,怎会是长生!”
一句醉话,让元昭的心碎成千百瓣,踉跄颠覆,双眼也散去天外天……
“不是长生?那是哪一个?”不容“金凤”多想,话从咬紧的牙关里,自己猛的蹦出来,两句问飘飘荡荡,带着一番别有风味的苦笑。
“当真……忘了?”酒鬼问。
“当真,忘了。”“金凤”答。
酒鬼大方着与“金凤”答疑解惑,“就在那儿……”乌头醉着酒,往天上一指,“金凤”顺着指头瞧去,到底,让他探知到了真相。
酒气怨气冲天,乌头忽而变了脸色,“你这杂种,收了金家一匹布,乌家两吊钱,楚家一筐肉,怎的还说?再说……可得让长生揍你。”
骂完了,醉酒立时又变了脸,乡下汉子温温柔柔,只轻声哄着“金凤”,“不说,不说,咱们一个字都不说,那一位若叫元家四少爷晓得了,可了不得!两个人了不得!三个让就是不得了!”
一时温柔一时又暴戾,再吃一口酒,“害了恋笙,我放了你,你姐姐金鸾可不饶你!”
醉话咕噜完,乌头不顾“金凤”脸色,饮着酒往楚家去,半路上,还撞倒了来寻四爷的小昆儿。
跌跌撞撞,乌头终于醉倒在了楚家门口,他一跤睡了两日,只把真假“金凤”忘得干干净净。
天,本是清清爽爽的,这会子,元昭瞧着它,不过是灰蒙蒙在亮着……
醉鬼不说醉话,金乌村守着女儿家的秘密,恋笙心里,的确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