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锨背着锄,下地干活,进山进林,长生回回路过自家,瞧着那发黑发朽的屋,眼里总不舒服,心里更不是滋味。
四野无居所,心如何安定?
做活做工没个自己的窝棚,当长工亦无法当的心安神闲。
汉子的心思若说出口,老爷太太必定白拿银子给他,笑着遂了他的心愿。
长生虽只是个长工,到底也是个有一身力气的男人,何必事事央求人?
饱暖思□□,有个心事奔头,倒也不错。
于是,自长生少时起,他便暗下决心,定要凭自己的力气,推了那一地破败,再造一个新家出来。
一年两年,丝毫不觉累。
银子没攒够,心思还没说出口,老娘,一病没了,长生心中有憾。
去年秋,天下好收成!
到了冬日,长生终于攒够了银钱。
如愿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长生心里合计着计划着,等过了春忙,他就起屋子……
春日未完,妹子噗通一声跳河,为情所困,不愿活了。
长生慌忙从水里将人提起,捡回妹子一条命。
这一跳,吓得一家人再没别的心思,也跳乱了所有,长生心里不明白归不明白,步子却不迷糊,睁着有点憨傻的眼儿,黑天白夜围着妹子转,生怕妹子再想不开。
妹子要是没了,长生心里头也难活,小姐要是没了,他乌长生又给谁当长工呢?
莫说长生的心愿,便是金鸾乌头先头定好的婚期,也没能如期操办,为着妹子,只能一延再延,一直到妹子嫁了人,金乌两家方才成了婚。
过了夏,秋日里,长生下县去寻大人,一直寻到冬日方归……隆冬,长生借住临安城欢喜园,起房一事,也只能一推再推。
长生离了欢喜园,一人一马,在临安城里并非瞎逛,他问石料问黑瓦,忙得一时上马,一时下马,不亦乐乎。
一回楚家,晚间,秀才老爷、长生、栓子、乌头,四个男人凑一桌喝了好几壶,长生光动筷子,瞧着他们喝。
待那三人喝得半醉,长生把心底事一说,老爷醉着脸一指,便让栓子给长生帮工,又甩出一袋子钱,给长生买石料,打木头,做家具,找帮工。
长生摆着手不肯收,只叫栓子、乌头一道帮忙便好。
栓子,也姓楚,大了长生十多岁,长生和妹子都认栓子当哥,栓子也是楚家的长工,与其说是长工,倒不如说是楚家的家仆。
栓子的爹娘,是楚家的奴仆,是老爷从北边带来的。
楚家,在北边也是个大家族。
北边人读书比不得南边人,楚家男人,凡读书的,有一个算一个,最次的,都是个秀才。
听栓子哥说来历,说太太从前是个玩琵琶卖唱的,秀才要娶了伶人做正妻,其父母兄弟,楚家族人全不同意。
楚家人拿孝悌忠信,家族荣光做要挟,叫秀才抛弃琵琶女,另娶一门妻房。
秀才死也不从,连夜带着伶人逃家千里,从此丢了功名科举,吃苦也好,受罪也罢,爹娘姓氏全不认了,今生,再没回过北边一次。
抛家舍业,离乡千里。
长生听了,从来都不明白。
心里,却是钦佩老爷的,他一个长工,更多的是庆幸,年轻的老爷若是服管若是听话,那他又如何当楚家的长工?
早起屋有早起屋的好,晚起屋也有晚起屋的好。
元家少爷少奶奶各个大方,对他,更是尤其的大方,长生只在欢喜园里待了几天,得到的赏钱,再做两间屋子都够了,汉子手上宽裕了,做屋子,也不用它,只用先前自己一点一点积攒的。
长生拿了羊皮图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心里头脸上,真是说不尽的满意。
羊皮上画着他的新家,一笔一线,细致灵动,分寸契合,一花一草,似有香气,汉子摸着看着,怎不满意?
这图,是妹子照着他心里所想口中所述,一遍画成。
他家小姐,虽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种,其实也是世间罕见的灵巧人。
花鸟鱼虫她画得,鳏寡孤独她画得,佛道神仙她画得,寺观屋墓她也画得,各式笔头做血肉指头,春秋四季,草木人间,一点即成,样样活现如有生灵在上……
他家姑爷,性子急疾,心子重疾,小气装腔,恶名昭彰,即便如此,长生也并不厌恶元家的四少爷。
欢喜园里,几处院子,长生全都瞧过了,各个院子有各个院子的好。
他私心想着,只觉四房的玉京院,最风雅有韵,别致有格调……长生瞧着馋着,私底下也偷偷记挂偷偷学着。
小姐有小姐的痴本事,少爷有少爷的恶风雅。
钱权容易主,奴才能改姓。
少爷小姐,身份上高人一等,学识本领自然也得高人一等,不然,如何能叫当奴才的心悦诚服,为奴为婢。
大院子有大的恢宏,小院子有小的精巧,各个都很好。
想要达成心愿的心思越发强烈,长生半刻也等不了,次日,天一亮,他立时起身,着急忙慌,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