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空气中漂浮着酒和胃酸的味道,某种黏菌好像从沈曙雀的呕吐物中长出来,极快蔓延在砂砾缝隙中。乌修平连带他身边两颗闪耀的星星,一只花布小老鼠,呆呆看着沈曙雀。
“阿雀。”乌修平快步上前。
花布小老鼠忽得钻入到他乱糟糟的衣领里面,奇奇怪怪拱出一个大包来。乌修平边走,还边腾出手去衣服里捉她。他两只手在身上打结,又想要去搀扶沈曙雀,又要去捉住小老鼠。
沈曙雀盖住嘴巴,连续干呕好几下,“你怎么呕——你来——做什么。”
乌修平沉默。
他看似在组织语言,实际上是不知道要全部说出来,还是挑拣那些部分说出来。
因为一开始,他并没打算来到仓库这边。他在血缘教派身上吃了一次苦头,又怕又恨又着急,许愿星哄他说不光平安生在血缘教派手中,沈曙雀也在这里面,他才硬着头皮过来。
对比之下,什么血缘教派中有提高等级的秘法,什么双职业的秘密,在乌修平心中显得不那么重要。
他大抵是内心对自己有一些不愿意承认的客观认识。
“我来找你。”乌修平对沈曙雀道:“姥姥和修女都挂记着你。阿雀。”
沈曙雀又吐了下。污垢飞溅到乌修平的鞋子上。
她道:“你连说谎都不会说了吗?姥姥。姥姥怎么会想我。”
乌修平不说话。月光下,他脸上的沟壑伤疤都被光辉填满,微妙的阴影和月牙似地一勾光芒叫他露出真正的原生容貌来——平滑的皮肤、规整的脸部线条、以及有些温柔又可以说是怯懦的双眼。
“我说真的。”
“鬼才相信。”沈曙雀扯过乌修平的外套擦嘴,至此,她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的沈曙雀。至于从乌修平怀里钻出来,对她怒目乱叫的棉花鼠鼠,被沈曙雀无视了。
她道:“是姥姥和修女想我,还是你想我。”
乌修平低下头,显得有些难为情。最终他承认是自己非要这么来,“是我想你了。”
“你早这么说就好了。”沈曙雀感叹道。她迈过那些污垢,牵着乌修平的手,“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还记得平叔——”
乌修平:“你见到。”
沈曙雀噤声,两个人拉拉扯扯躲在墙的黑影里低声说话。“是和平叔类似的小的黑色匣子。”沈曙雀笔画道:“大概这么大,也能提高经验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乌修平想起自己也曾经见过一个类似的匣子。
不,其实不止一次见过。
他杀陈少爷,从高楼跳下抱着少爷堕窗之前;他被送入那个小房子之前;他见过不止一次这个小小的黑匣子,甚至他隐约察觉到沈曙雀曾说过的话正变成现实。
“他们掌握了批量生产的技术。”乌修平和沈曙雀同时轻声说道,而后半句意味淹没在他们的呼吸中。
许久。
乌修平道:“我太蠢了。”
“是的。你一直很蠢。”沈曙雀毫不客气地批判道:“叶生光康复了吗?我记得姥姥和她很早就在研究传送阵。我马上就要面对一次考核,如果可以进入血缘教派,我来解决能源问题……你护送仁爱院所有人离开。啊呜,这点你可以吧。”
乌修平没跟上节奏。
代表许愿星的两颗光辉在他与沈曙雀之间悬浮。他好不容易隐藏起来的表情全部暴露出来。同样,明亮的星光之下,沈曙雀脸上细小的雀斑、没擦干净的水渍映入乌修平的双眼。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乌修平点着一般闪避开,他的眼球被烫出燎泡,忽得流出脓水来。
“还没到这一步。”
“还要到哪一步?”沈曙雀更贴近一些。他们听到仓房里传来鼓乐敲打声音,有人高声唱着行酒令,似乎是狂欢,又似乎是种非人的惨叫。沈曙雀拽住乌修平的胳膊,这下他们谁也没有办法挣脱开彼此。
“……阿雀。”
“你不要狡辩了。听我的。啊呜。”沈曙雀轻轻地将脑袋放在乌修平的胸膛上,“这个时代,就算曾经是好人,等到了一定等级,也不会再是好人了。你是仁爱院唯一的战斗力,战斗力,你是唯一一个战斗力。知道吗?”
乌修平道:“我知道。阿雀,你。”
“我会变强。”沈曙雀道:“但是我变强后,就不再是仁爱院的人了。啊呜,你理解这一点吗?不要管平叔了,带着所有人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那你呢?”
“之后我们就没有关系了。”沈曙雀道:“我要变强。你知道的,我一定要变强,我受够这样的自己。”
乌修平抱紧沈曙雀。
他闻到沈曙雀身上那种熟悉的鲜血味道。在他们还小时,沈曙雀会拿着一把生锈小刀割开手腕,将鲜血装入一个一个喝完的饮料瓶里。她称呼这是她自己的炸药包,谁叫她不开心,她就要谁和她一样活在诅咒里。
沈曙雀并不是善良的女孩子。
她其实比更多人恶毒,也比更多人凶狠,她可以用刀一次一次割开手腕,沾上带诅咒血的绷带,故意让仇家们染上“与自己一样的诅咒”,然后欣赏他们绝望的表情哈哈大笑。
她很清楚自己的血液在不同材质上附着时间是多少,她也很清楚自己身体里有多少血,一次放血的极限是多少,感染的范围是多少。
“如果能变强就好了。”年幼的沈曙雀不止一次感叹道:“这样,不用放血也能弄死欺负我们的人。”
现在。
沈曙雀终于要如愿了。
她当着乌修平的面,彻底割断那个只能靠鲜血战斗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