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在这静谧的夜晚,莲云楼似乎成了世外的桃源。曲院风来荷花展,荷叶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偶有萤虫于叶上嬉戏。
亥时已至,正屋内的一切早已经被宣娘命人抹得干净,莲香充斥着着方寸天地,已经丝毫瞧不见白日里的肃杀模样。
有着七个月的身孕,本该在魏劭怀中熟睡的甄七却像是在出嫁之前那样倚在窗边,无法入睡。
原来忧思成灾,竟是这种滋味。
魏劭打了水,为她宽下了带血的衣裙,又亲自为她拭干了脸上的血迹:“夜已深,何不共寝?”魏劭担心,自己先前只是在她跟前说了苏娥皇的刑法,她便吓得半夜发起了热,如今自己一时未曾控制住,那时就宛如当年十二岁之时在战场上被背叛之时的感觉是如此相似。
当初乔氏背信弃义,他失去了父兄;
如今甄氏背信弃义,索性被他发觉,恼怒、不甘、回忆一股涌上心头,他在甄觅跟前斩下了那人的头颅。
一时之兴,使得他犯了大错:珠珠如今身怀六甲,本就心绪不稳,如今家中出事,他却还在她跟前见了血,让她又受了惊。
自钱参谋死去后至今,甄七面色虽是如常,但是沉静无比,显然是忧思成性,魏劭恐这番害了她和腹中孩儿,从她背后揽住了甄七娇小的身体。虽然已经有七月身孕,但魏劭之高大,依旧能将整个她嵌入怀中。
甄七长叹息道:“心中存事,无法入睡,望夫君见谅。”
又是这等疏离的口舌,魏劭揪心:“今日是我之过,只当是我看了那封信,就想起了乔氏……我先前以为甄氏家主懦弱,如今有你在,未曾想到他们竟是包藏祸心……珠珠,我并非迁怒于你,早在你嫁入我魏家时我便知晓,你不与刺史好,是个明了是非的女郎。”
“你如今与我说了这些,我这心中却是越发愧疚,”甄七罕见地断了魏劭的话,“你留了这些日子送我归宁,魏甄两家既为姻亲,理当扶持,未曾想到刺史竟是背信弃义……钱参谋之语,九成可信,我之心乱,乱于祖母,乱于阿母,乱于你……君侯待我如珍如宝,我母家却失信至此,叫我如何放得下?”
许是在这江南徐州良辰美景,魏劭有些略去了甄七话语中的无奈,只是抓住了他想要去捕捉的那只言片语:“珠珠,你方才说什么?!”魏劭将甄七转过身来,眼里似是有万道光芒:“珠珠,你且再说一遍。”
许是出了这等事心中有愧,许是腹中有了与他的血脉,又许是魏劭真的撼动了她,甄七抬首与他相对:“我心甚乱,乱于夫君。”她能够想象到说了此话,脸上该是如何地红。
魏劭双眸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漆黑的双眉之下,眸底似渐渐汇聚暗波,无声翻涌。这等偌大的莲池,静得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我魏劭何德何能,此生得以娶你为妻,如此待我?”他将甄七紧紧重新搂入了怀中:“遇你之前,我胸中只有复仇,被仇恨蒙住了双眸,只因着甄家与乔氏有姻亲,便有些迁怒于你。我以为你婚后只是容忍和求全,但你与我所想全然不同。你非但不曾有过抱怨,更是忍我之怒,我贪图索取,不知疼你惜你,乃是前所未有的混账。”
魏劭这般说着,眉宇郁结:“我曾以为你嫁了我,便该与我一道仇视乔氏,但我全然忘了你亦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乔氏姊妹与你自幼有情,便与我和表兄一般,如今我二人虽是天各一方,些许芥蒂,但情意不可消。你可知我那日在咸宁见着你与大乔怀中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孩,这脸上的笑意,是我至今不曾在你脸上所见的,从那时候我便意识到了,你在我魏家过得不快活。”
“咸宁将士们无你,性命堪忧;但那一月时间里,我即便是嘴上不说,但这双腿就像是得了感情地朝着城门那里跑去,双耳也只想着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你说一句‘时疫散了,大家都好了’,只想着何时能再见你。我久经沙场,看惯了生离死别,这一具具尸首于我而言已然麻木了,我自问在父兄死后无所畏惧,但那一月,我害怕……我怕下一瞬传来的就是你染了时疫的消息,怕你,我的妻,离我远去。天下却再无第二个你,也无人能似你这般声声唤我夫君,从此我的余生,又有何欢可言?”
“还记得我们婚事的八字之言吗?卜卦说,你是我魏家的贵人,所言不假。我祖母、母亲、魏家宗妇,多亏了你,才能幸免于难。你独自承受了何等的不易,那日你发热后,祖母说,我做了夫君,性子不能再如此暴戾了。我心中也知晓了,只是一直跨不过心中的那道坎儿。今日失态,是因着想到了过去……”
“珠珠,莫要因此怕我,疏远我。因着你今日的神情,我怕了,甚至到了令我寝食难安的地步。珠珠,遇上你之后,我这一生似是多了许多温暖,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以后定然不会再犯,甄府之事你我一道前行,定还岳母一个公道,还祖母玉体康复,亦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也不知是从何开始,我心悦你。”
盛夏莲池盛放,甄觅眼眸里慢慢地溢出了闪烁的泪光,泪光越聚越多,终于,一颗晶莹泪珠忽的从她眼眶里出来,沿着面颊滚落。魏劭凝视着她,抬手,以指轻轻地为她擦拭泪痕。
“我魏劭被你所俘,乃是我这辈子的幸事。”
“你莫要再说了……我本想着一个人把这事儿处理的……没想着把你卷进来……”
甄觅扑进了魏劭的怀中,用那双粉拳头捶打着魏劭的胸膛,眼泪是越掉越凶狠,魏劭承着她这气力,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眼眶亦微微地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