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每往上一蹬,脚下就一滑,整个人撞在嶙峋的山石上,痛得她连连倒吸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换了好几处地方,仍旧没有攀登上去几寸。
身上的雨衣被刮得破烂不堪,周纤离听到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出声响,这才发觉,自己里里外外已经湿透了。
而山中的温度正在下降,天快黑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第一天来到曼蕉,在山中迷路时,她感到的就是这股恐惧。
而此刻,她有些痛恨自己。因为,她在不争气地想:这一回,俞樾会突然出现吗?
“周纤离!”
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呼喊。
周纤离以为自己害怕到出现了幻听,但她仍情不自禁地朝喊声的方向望去。
晦暗的空中,竟然有一束白色的光柱,光柱在地面上投出一个褶皱的圆,而那圆的中央,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正飞奔而来。
——除了幻听,还有幻觉?
周纤离拼命咬住打寒战的牙齿,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又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望去。
那个黑影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清晰,正朝自己迎面而来。
“啊——真的是他……”
周纤离无法受控地朝前疾奔,但当俞樾完完全全、清晰无误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她却不知为何忽然失了力气。
她只觉得双腿瘫软如泥,再也迈不出一步。
俞樾一个箭步冲过来,抱住了她。
他浑身散发着温煦干燥的气息,周纤离感到那气息瞬间围裹住了她。
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周纤离立刻就想起了那是给村民们换青鸟那天发生的场景。那时,他也是这样紧紧拥抱着她,他身上的热息烘烤着她、笼罩着她,让她觉得温暖无比。
眼泪夺眶而出,周纤离说不清楚缘由,她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此刻的心绪。
她只是好想哭。
“没事了,没事了。”俞樾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把姜阿婆安置在那边的岩洞里,她已经昏迷好一阵了,你赶紧去救她。”周纤离拼命稳住声音,说道。
俞樾点点头,没头没脑地答了一句:“原谅我,好不好?”
*
当姜阿婆在市里一家私立医院醒来时,已是次日。
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阿玲,你来看我啦?你看这疗养院多好,不要钱,我们村好多人都住进来了,大家还是邻居,一样走动。我住这里你就放一百个心!”
说着,她又倾身往床下探去,“我还给你采了一筐新鲜的菌子,你待会儿带回去吃。”
这一回,姜阿婆将周纤离错认成了她的女儿。
而在事后医生的问诊中,她也渐渐拼凑出了当天的情形——
姜阿婆从小礼堂的卫生间出来后,估计是犯了病,时间的感知发生了错乱,误以为住在女儿家和村民大会是同时发生的事。
在这段混乱的时间里,她知道自己身体状况不好,刚巧又听闻村里要建疗养院,且免费提供给有需求的村民。于是,她就滋生了去住疗养院、不给女儿继续添麻烦的想法,这才有了之后回家收拾行李的举动。
“但姜阿婆拎着行李为什么往后山走呢?”周纤离不禁发出疑问。
“因为……”一旁的俞樾迟疑了片刻,缓声道,“我们疗养院的选址正是那里。”
周纤离怔忪地望向俞樾,她掀了掀嘴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关于他隐瞒身份在曼蕉为村民们做的一系列事情她已经听闻,建立疗养院的初衷也是想从实际出发,提升村民们老后病后的生活质量,这一点她亦十分认同。
尤其姜阿婆走失事件的发生,足以证明这个项目的必要性。
周纤离无法否认,在追求自己热爱的事业之路上,他们其实是非常相似的人。
但她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深处更切身的感受,那就是,俞樾的的确确欺骗了她,甚至是耍弄了她——他所做的一切令她全部的努力都变成了一场虚假的表演,而曼蕉成了为她一人所打造的楚门的世界。
俞樾就像摄影机后的节目制作人,安排着群演的台词动作,左右着主角的命运走向,而她周纤离却全然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离成功很近,还以为自己距真爱不远。
伤好后,周纤离准备离开医院。俞樾要送她,她拒绝了。
俞樾问:“你还不肯原谅我?”
周纤离笑了笑,说:“你说你以前巡山,看到过一种很奇特的现象,就是树冠与树冠之间若是离得近了,就会自动隔出一定的距离,好像没有完全拼拢的拼图一样,很有意思。你告诉我,那种现象叫作树冠羞避。”
“……是。”
听到周纤离回忆起他们之间的点滴,俞樾感到一丝酸涩,仿佛她已判决他们不会再有未来,此刻只能靠蚕食回忆作为句点。
“后来我去问方心澄了,”周纤离继续说道,“她说树冠羞避的缘由,迄今为止,生物学家们尚无定论。有一种猜测,说树木是为了给彼此留出足够的采光空间,才这样自动避让的。
“我喜欢这个推测,它们既奋力向上,为自己争取更多的阳光,也不忘给身旁最亲密的同伴以独立生长的空间。它们不争抢,亦不护佑,尊重彼此是自主的个体。”
俞樾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周纤离抬眼朝万里无云的晴空望去,她眯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今天阳光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