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嘈杂，嗡嗡声不断响起，回家无望了。

尹时早的心骤然下落，从峭壁上坠下去也不外如是了。

在北荣，他所见所闻，山便一向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巍峨高悬，仿佛只要登上去，便远离了人群，能叫他在大哥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里，躲过皇家那种为了互相绞杀而缠过来的枝，山一惯都是让人安心的，他能给自己想到最安全的出路。身上的水弄得他有点难受。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北国的地龙烧暖整个屋子，不出一会，就能烤干了这点水吧......

若是他能顺利回去，北国又下了雪，便可以从燥热屋子里出去，用冰凉的雪往脸上贴，如果凑得极近，时间也凑巧，雪还没有人踩过，就能闻见很宁静的雪味儿。

相比而言，他讨厌南国起伏平缓的山，一个个低矮的山包似乎便能裹住生在其中的人安居乐业，起初很新鲜，可一路上走过来，每换了一处，便有不同的语言，他在一次又一次的迁移里，尝出来一种又一种的格格不入来。

唯一一点能原谅南国的，便是小皇子了。程霁白生的和缓，脸上没什么棱角，性情温吞。这小孩儿又好骗，稍微哄哄便乖乖地凑过来喊哥哥。似乎很小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若是再有个弟弟，一定好好带在身边，叫外人看不着，也欺负不到。

荣国的纷争，只要他这个兄长来抗便好，没有必要叫小的那个也烙下满身伤痕，睡觉的时候都要提防着不知道谁藏在被子里的刀。

可惜，他没有弟弟，看现在的架势，叫过自己哥哥的小殿下，似乎也不愿意见他了。

那个孩子，是自己身边儿唯一一个无条件信任自己的人了，这次看到了那些文书，也一定伤透了心吧。

似乎无论在南在北，自己都是个过得很差的人。

时归无端笑了。

陆审确没觉得这一笑有什么，大抵是因为经历过类似的时刻，当个阶下囚苦中作乐这种事儿，她也有过。总不能叫别人绑了，就也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可容靳却觉出来了一丝挑衅的意味，本就因为皇帝的死而压抑了情绪，更看不得仇人笑。他那腿上，肿着的地方已经从夹板的缝隙里溢出来了一块儿，即使这样，也还是用一种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到了尹时早近前，这次已经拿回了自己的剑，一剑鞘打在了他脸上。

或许场面滑稽，在坐的人却都不会在这种严肃的场合笑出声，所以等尹时早意识到的时候，是他突然感觉到脸歪过去的时候。

尹时早在北荣是皇子，到了南朝，也一朝得势，成了小殿下的伴读，除了老皇帝，从来没有人罚过他，容靳这一下抽过来，他骤然在嘴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还没来得及反应，另外一边儿脸上，也同样挨了一下。

“谁允许过你笑的？”容靳在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最可怕。他近些年来终日饮酒如饮水，可他终究逃不开内宫的出身，脸色的白是异乎常人的，这样一个人，清醒地带着一身杀气看过来，没点儿本事的人，见了都会怕他。

这也是为什么初次与陆审确相见的时候，容靳会惊讶的原因。

尹时早虽然已经见过容靳很多次，但是以往的时间，他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还沾了小殿下的光，老皇帝不至于让儿子的伴读面子受损，就算犯了错，容大人也不会下死手，可这次不一样。

“唔！”第二次，大脑已经反应过来身体在被打了，尹时早的疼痛感的汹涌似乎格外明显，他在绳子的束缚下，仍旧往前垂了一下脖子，张嘴的瞬间，一颗牙掉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便没有再说话。

容靳伸手在陆审确肩膀上点了一下，她便回过神来，看着面前人的狼狈样子，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情绪，只觉得一切都在正轨上，这样才刚刚好。

后面儿坐着的诸位已经回过神儿来了。

“此事事关北境，若是当真杀了他，北朝的人打下来，又是几年民生凋敝啊！要不，派使臣去北上和谈吧，总归是他国的皇子，换回来些东西，正好我等也能有钱建设民生啊。”

“此事万万不可，既然已经捉了他，又让他受此屈辱，随意放回北荣，岂不是放虎归山！你刚入朝的时候就总爱叫人骗，不能今日还不长记性吧？”

“你别以为你说风凉话我就看不出来，怎么着，你是不是接下来就要说‘北上，打的荣国尹聿知那老狗向我朝纳贡称臣’这种鬼话吧？董老，您给评评理！这人分明就没动脑子想事情！”

“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陛下都死了，你还想着把这人还回去？脑子不用的话！你赶紧等新皇继位就辞官吧。”

“吵什么！”

“阉宦闭嘴！”

“儒生多舌！”

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孙应与朱瞳几乎是老皇帝刚登基时候入朝的人，政见相左，吵起来便要争个高下，容靳总归是其中地位最低的一个，这些人里，董敬辰资历更老，此时又不得已成了三人的和事老。董老起身之后，走到了尹时早身前，低头看了一眼被绑的很结实的青年人，而帐篷内的其余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似乎在等这位相爷做下决定。

“陛下的性命，不能平白送掉。荣国该给个说法。”他斟酌着用词，但是对于究竟要如何处置，似乎也没有定论，但是事关北境边防，他不能在不知晓军备的情况下贸然决定：“问之，沙洲道的战备你最清楚，说说看？”

陆审确混沌的脑子在这时候格外清楚，冲着老爷子拱手，借了旁边儿容靳的剑，在地上画出一根线条，斜斜的，却与两国接壤的河水走势基本一致，而后她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三位，用剑尖一一划出三城大致的位置，边说边解释：“蔡老将军坐镇尚岭，步兵精锐居多，粮草近年不缺，若是闭门不出，足够城内吃上半年。晋峡关马匹充足擅长奇袭，若是由我兄长率领马队，无论是到茉都还是鄢城，都能快速行军，用不了几日的光景也便能南下来救驾了，所以机动支援也无大碍。至于九岭，近年来发展平稳，高墙稳铸，诸位大可不必担忧。”

一阵风吹进了连长，沉闷的氛围一扫而空，一道晨光骤然射入屋内，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而后董敬辰也笑了，他道：“既如此，杀了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