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清规此时也正在看她,十四岁的陆审确的脸还有些稚气未脱,甚至于常年和父兄一起练枪法还晒得比一般姑娘还黑上许多,俨然是个穿了甲胄的土妞,唯独周身散发的气势说明着这是位有眼界的主儿。
“我们的行动要保密,你既在这山中,便有可能是西邵人派来的探子,此番本姑娘做主留你性命,却是不能让你随便离开的。”
依照陆审确的了解,姚清规这人是断然做不出与西邵人勾结的事儿的,但是未免年轻时候的他初出茅庐走漏风声,不如带在身边,少了走风险,也好交代。更何况姚清规后来能做遮了大宣朝半边天的人,就算还没长成,也总是有点用的。
当年的姚清规,刚刚入朝,被小皇帝调动到胡太傅手下去做事,老太傅看他出身于世家却不服世家,对他百般刁难,三个人要做的文书,只分给他一个人看,她想拉他到自己阵营,却被姚清规打太极的方式给推拒掉了。
陆审确等他吃苦便回头,他偏偏一天就在宫里点灯熬油的。
她深夜到访,看见姚清规趴在桌上正在打盹,被她关门的动静吵醒便微微提了下嘴角,原本清隽的一张脸,侧颊微微有些凹陷,眼下乌青,起身行礼的时候却又保持着良好的仪态,甚至于身上带着一股熏香后的甜味:“皇后娘娘深夜见外臣,不合规矩。”
陆审确不接话,自顾自地坐下,把灯烛拨亮之后笑道:“陛下不管这些的,姚大人,本宫说送个得用的女官给大人,大人考虑的如何了?”
姚清规敛眉拢了拢袖袍,捏了捏把发麻的手,半晌抬眸:“臣应付的过来。”
“哦?”陆审确跪坐在小桌另一侧,支着下巴道:“那本宫看看,大人是怎么帮胡太傅统辖六部的。”
姚清规没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屁话,他心里清楚,陛下沉溺与情爱,一直都是让皇后和群臣替他的,索性又提起笔,慢慢看着桌上的简牍。
姚清规的政治素养高得离谱,陆审确看着他一双骨节分明却也有不少细微伤口的手写下漂亮又合乎事宜的建议。
那天的灯烛一直亮着,他手里的笔在灯烛里拉出老长的一道影子,微微晃动着。
有时候她不太认同的政论便手指点上去问:“如果尚岭关的内界河再改道,大人就认定了人工分流这条路有效?”
姚清规很认真的答:“臣去看过的,那水道确实急,可近年来水少,及时挖引水渠,正是最好的时候。”
陆审确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趴在桌子上睡过去的,她在睁开眼的时候,身上披着给官员留宿准备的小毯子,对面的座位上空无一人,不知道姚清规去哪里避险了,只桌子上留下来他的字。
“殿下,臣只为生民。”
他的脾气真的很好,陆审确一直都想欺负。
耳边的声音拉回了她的回忆,姚清规正站在面前,拱手行礼,姿势和回忆中朝臣的礼略有不同,更江湖上许多。
“若是必要,小生听从姑娘安排。”姚清规说完便找了个地方放下了背上的书箱,席地而坐不再言语了,似乎没有一点被军府征召产生的不悦。
陆审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便小口抿着水,好让自己的嗓子别再那么干。
三人沉默无言地待了不多久,方叔才迟疑地凑过来,小声的跟陆审确询问情况,待知晓当真要带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后,对着姚清规便脸色不是很好,递给他的吃食分量也显得比旁人少些。
“说说,来干什么的?”陆审确一边喝着水囊里的水,一边起身分了自己那份吃食的三分之一给他,“若是让我发现你有什么话说出来哄我,小心本姑娘把你拴在马后面跑。”
虽然陆审确不至于真的对姚清规下手,但是此时此刻,该吓唬的一点都不能少,谁知道未曾及冠的相爷是不是那个传闻中的半桶水。
得好好吓唬一番,试试他的成色,这一招又称打草惊蛇。
姚清规正被饼子和没味儿的烤肉噎的嘴里发干,吞了半天才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脸上略有些发红,却没躲闪陆审确递过来的视线。
陆审确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便把自己手里的水囊递了过去:“你在这破林子里走,自己连点水都没有?那确实不像奸细或者探子能干出来的事儿,探子们一般都挺聪明的。”
姚清规猛灌了一口,终于开口说出来句话:“小生家是东麟府的,之前被家里逐出门了,现下只能四处游历,讨讨生活,与西邵的蛮族绝对不会有瓜葛。”他说着话还从几本书里翻出来一张路引来给陆审确看。
好家伙,这要是真的,前世宰相最竟然干出过需要被逐出家门的事儿!
真是惊天大消息啊,如果让他后来手下那难缠的帮二五仔知道,不知道会不会一下不跟着他,另择个明主,比如说自己这样的。
算了,不想了,想了回不去。
“姚清规是吧,”陆审确拿着路引看了会儿,伸手递还回去:“方叔,一会儿走的时候带上他,这事儿先这么定了。另外就是,吃完了的便都聚到我这边来吧。”
当年盘算过一次又一次的计划,她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陆审确随手抽出了姚清规腰间一直未出鞘的剑,剑是轻剑,不重,但是剑神雪亮雪亮的,能映出她一双透着寒意的眼睛。她伸出左手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刀身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嗡鸣。
二十来人饭后仍旧惫懒,一下子被这一声吓得一个激灵。被顺走了剑的姚清规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只能任由人多势众的陆审确折腾他的随身武器。
“诸位也知道我父兄的意思,是让你们护着我到九岭关求杜将军来援,对吗?”陆审确一边说一边用剑尖的锋利在泥地上刻画出两道相聚三座山的关隘,又把西邵来犯的拉曼部和它隔壁的邓巴克部的王帐大概位置,也点了两个坑。
“九岭关不止要防着西邵,还有茉都里的虎狼,父兄让我求援,心里打的主意,我想你们都是明白的。”陆审确狠狠把剑尖置在邓巴克的那处坑洼上,剑锋入地,剑身随着残余的力道不断地轻微摇晃。
“父兄拳拳爱护于我,怎知我不会一心也守他们?”陆审确道,“不光如此,我要他们退兵三十里,日后西邵的土鸡瓦狗之辈提起我父兄的威名,便胆寒地惊起一身冷汗。”
十四岁的半大姑娘牵起了自己的马缰,笑的眉眼随着气势一起飞扬:“诸君可愿随我以性命做赌,保死守晋峡关的手足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