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秒持续了十年,李陵的眼里快速闪回,黑黑瘦瘦的小猴子,清澈而怯懦的眼睛、精心准备的笔记和刻有卡通人物的书桌...时光如白驹过隙,他的人生止步在了十年前,随后是沉重的枷锁和莫须有的罪名,他那向阳的人生,被眼前这女人,拉进了泥沼...
而那女人...正向他走来,歪歪斜斜的步子...她的确有些醉了。
“宋游?”她揉了揉眼睛,终于站直了身子。
昏暗的光线下,低垂的眼变得晦涩不明,“你去哪?”
“什么?”女人侧着耳朵靠近,直抵他的胸前,她的脚步恰到好处,保留了半分悬而未决。
她似乎比预计的更醉了几分。
呼吸乱了一秒,他的声线低微,眼神拂过她的发丝,是氤氲的女人的发香。他的手绕过她的背,将那件已在他手中停滞许久的小西装为她披上。
“我找了好久,原来在你这儿!”她轻轻的叹着气,酒、香水还有她自己的味道。
李陵轻笑:这女人醉意收放自如,实在老练。
“你要送我回家吗?”女人穿起衣服,收敛了几分嚣张,冲着他笑。
“张小姐,你向来如此吗?如此浅薄、轻浮又毫不自知,我倒真的很好奇是怎样的家庭养育出你这样的人?”
。
“什么家庭养育出你这样的人?”躺在豪华套房精致的浴缸里,张流影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这句话。她忘不了宋游说这话时嘲讽的表情,他那样嚣张,撕破她伪装的体面,然后扬长而去。
他对这答案毫无兴趣,只对她惊慌失措的羞耻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而此刻张流影来不及分析他背后的动机,她沉浸在充满背叛与责怪的回忆里。
小时候,她长了一双灵动的眼,见过她的人都夸她漂亮,因此她很早就学会了利用她的美貌,讨别人的欢心。认识她爸爸妈妈的人,会说:“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这时候她的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训练有素地谢谢对方。
她从未见过爸爸妈妈。记事后的第一次哭泣,是老师们在办公室闲聊时谈到她:“这孩子可真够可怜的,妈妈跟人跑了,爸爸也不知所踪,还有个残疾弟弟。以后可怎么办,这一辈子就废了。”
她和弟弟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是个退休老师,向来体面。弟弟的腿在她不记事的时候就瘸了,奶奶告诉她,是她抱弟弟时不慎将弟弟摔了,从此弟弟就不利于行。妈妈也是因为无法承受这一切,才离开了他们,妈妈走了,爸爸成天酗酒,不久后也离开了。至于去哪,没人知道。
对于弟弟残疾的原因,她没有任何记忆,奶奶还是一副慈祥的样子,告诉她另一个真相:“对于自己的过错,人们常常采取逃避的方式,你瞧,这么小你都会说谎了!你是个坏心眼的孩子。”
话说多了,她自己都相信,如今的局面是自己的过错,而她是一个导致弟弟残疾,家庭破碎的罪魁祸首。而奶奶是包容的,温厚的,她不断地教育她,让她承担起自己应付的责任——照顾弟弟一辈子。
当一个本该躲在父母庇佑下的孩子,背负起这一切时,她就会脱离本该属于那个年纪的轨道。她那双灵动的眼、挺拔纤瘦的身量逐渐被一种自我攻击的情绪取代,她亏歉所有人,企图将那人性的劣根性彻底抹去,报答仍然以仁慈待她的奶奶。
然而,她抵挡住了外界的嘲讽奚落,弟弟的霸道乖戾,却没抵住奶奶的一声声叹息: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么苦,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操劳两个孩子...”
“流星命苦,摊上你这样的姐姐,享不了半点福,让他以后怎么活。”
“你也不争气,你和你妈一样,成天睁着个大眼睛,像个讨债的。”
再后来,张流影长成了一个又黑又瘦的高中生,她总是卑微地含胸,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她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安安静静地,眼里是不属于那个年纪的灰暗。
也正是这个时候,刘素雯出现了,她比张流影同学的妈妈都要张扬,她就那样毫无愧意地面对张流影,张流影想象过很多次母亲的形象,但绝不是这样的。
她穿着艳红色的紧身针织衫,披着夸张的雪白皮草披风,黑色透肉的丝袜和亮皮过膝长靴。
“流影,别这幅样子,成绩不好不要紧,咱们可以干点别的。世界之大,哪里都是出路。”她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说什么性解放、女人的自我表达。
张流影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鄙夷,她发誓不要成为这幅样子。
最后她只问了刘素雯一个问题:“流星的腿,是不是我害的?”
刘素雯明显愣住了,她沉默了许久,那颗隐藏在粗眼线和假睫毛底下的眼闪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