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是一种奇怪的波动,会随着场景不同而变化。
崔皓月曾有过担心,自己越过越好,越来越少想起奶奶、爸妈和弟弟,她对他们的恨意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淡?
系统给予她金钱,陆晨曦、晏北回和陈若龙等人给予她温暖,软弱穷困的徐婷婷成长为如今的崔皓月。她变得坚强,不再为金钱感到困扰,不再对世界感到失望,不再对自我产生厌恶。她绽放光芒,变得勇敢自信,她是人群中的佼佼者,优秀到让学校、乡镇、市、村以她为荣。
人生顺遂,她愿意善待一切。
可是,在此刻,在看到弟弟的这一刻,崔皓月感觉到久违的恨在心中沸腾。
它早就在她心里扎根,那么尖刻,那么痛苦。
它会被淡忘,但它不可能消失,她又想起了绝望得试图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幻想。
这种恨也是熟悉的、亲切的,使她安心的——太好了,她憎恨他们!太好了,她不是下贱的人,不会因为过得幸福就宽容对待这些折磨她的人!
很高兴,所以崔皓月看着客厅里的弟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笑容之下是即将宣泄的满腔恨意。
在不明内情的弟弟看来,破门而入的崔皓月就像科幻恐怖电影里的怪物。
这个怪物用一种可怕的态度看他,犹如看一盘不好吃的菜,他马上便会触怒她,陷入非常凄惨的下场。
现在,这个力大无穷的怪物竟然朝着他开心地笑了!
他的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整个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怎么办?怎么办!这个怪物要怎么对付!
她长得很眼熟。
她是他很少谋面的优秀姐姐。
她读书非常厉害,高考分数排名位列全省前三十,甚至上新闻。网上有一篇写她的新文章爆火了,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包括他。
昨夜他看了那篇文章,文章下的评论也一条不漏地看了,甚至他早上起床拿起手机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文章新评论。
为什么他那么关注这个同父同母却陌生的姐姐?
他不知道。
明明他从前对她不屑一顾,对她毫不在乎。
因为爸爸逼迫她辍学嫁人莫名其妙上了热搜,他被同学老师问起四五百元的球鞋,被问起是否同情老家的姐姐,被问以后会不会拿姐姐的彩礼娶老婆……
那段时间他痛苦极了。
身边所有人都在提醒他,他在乡下的姐姐多么可怜,他的爸爸多么可恶,他作为既得利益者又是多么无耻。
他觉得他特别无辜,姐姐不是他生的,也不是被他丢到乡下生活的,怪他干嘛?
他也是个孩子。
他连姐姐叫什么名字都没有印象,逼迫姐姐辍学嫁人的是他爸爸,骂他爸爸就够了,凭什么骂他?
身为弟弟,所以他什么都错?
他想到跳楼,死了就不会被大家谴责了。
当他从高处往下看去,地面那么遥远,要是摔下去死了,得多惨啊!
万一没有当场摔死,或者残废了,那岂不是更惨?
于是,他不想跳楼了。
可他要打电话跟妈妈说,妈妈那么担忧,她很关心他,他的委屈得到了些许安慰。
后来,热搜风波平息下来,然而被搅乱的生活已经回不到过去。
爸妈在家里吵架。
妈妈责怪爸爸搞出逼迫姐姐辍学嫁人这种事,爸爸责怪妈妈故意给姐姐起难听的名字,两人互相生气,气了一会儿一起骂姐姐没人性,是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讨债鬼。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懊恼没有对姐姐好一点,说姐姐命好,攀上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远在乡下读书的姐姐,虽然没直接介入他们的生活,但是她变得无处不在。
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弟弟开始好奇。
他没比她小多少岁,记得她来过家里,外表土里土气,畏畏缩缩的像个小老鼠,也不聪明,老是傻傻地被他锁在阳台上。
阳台没什么好看的,她非要去阳台干什么?
看电视不好吗?
她洗澡时他趴在门底下偷看过。
实话说,看是看不到一点的,可她害怕的样子真的很有趣。
在这个家,他才是最受宠爱的孩子。
爸妈最疼他,他的地位比姐姐高,姐姐休想留下来。她那么胆小,那么蠢笨,她就应该留在老家,跟奶奶一起生活。
不过,就算是奶奶,最疼爱的孩子也是他,不是姐姐,哈哈哈。
爸妈和奶奶的无条件支持,是他捉弄姐姐的底气。
他是弟弟,年纪最小,姐姐要让着弟弟。
讨人厌的姐姐没有在家里太久,她和奶奶走了,没有再来过。
过年时,他跟着爸妈回到那个特别偏僻特别遥远的山沟,他没欺负姐姐,甚至拿出饼干给她吃。
山沟是姐姐的地盘,他跟她没有太多的交流,她和爸妈也没有太多的交流。
她那么沉默,那么矮小,比他年长,个头却比他矮。
她穿着色彩暗淡的旧衣服,光着脚穿拖鞋,露出冻得指甲发紫、皮肤却红彤彤的可怜脚趾,一会儿端茶,一会儿扫地,一会儿做别的家务,忙前忙后。
当她空闲的时候,爸爸也好,妈妈也罢,都会给她找活干,使唤她。
她仿佛旧社会的丫鬟,而他是高贵的少爷。
大年初一,姐姐不穿拖鞋了,穿着一双橡胶裂开的帆布鞋,那么寒酸。
姐姐这么土,知道名牌鞋子吗?
他伸出脚,示意姐姐看他的球鞋:“这是牌子货,要四五百块钱呢,我求了爸爸好久,他才肯给我买!你瞧,我的鞋好看吗?帅气吗?”
一边说,他一边得意地看姐姐的表情。
哇,她好羡慕我哦!
她跟我同父同母又怎样?
我才是爸妈最爱的那个孩子!
舅舅舅妈疼我,姥姥姥爷也喜欢我!
叔叔婶婶会去我家探望我,姑姑姑父给我买喜欢的礼物。
但是傻大姐,你什么都没有呢!什么都没有!你只是个丫鬟!哈哈!
弟弟想着,笑了出来。
姐姐没跟他说话,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去,继续从红薯堆里挑选品相好的红薯,准备给他爸妈带到大城市吃。
她的沉默是难过吗?
弟弟不知道,弟弟不在乎。
他不可能用高贵的干净的双手去碰触沾着泥土的红薯,轻轻嗤了一声,表达蔑视:“名牌你都认不出来,要我跟你说,你好土哦。”
说完,他一脚踢开滚到地上的红薯,昂着头离开了这个堆放红薯的阴暗杂物间。
他承认,乡下人种的红薯挺好吃,姐姐亲手挑的红薯味道不错。
又是过年的时候,弟弟跟着爸妈回到老家,只看见了奶奶,姐姐不在家。
奶奶说姐姐翅膀长硬了,攀上有钱人,不要他们了。
呀,她胆子这么大吗?
没有姐姐的新年和以往差不多。
好吧,不算差不多,姐姐不在家里,妈妈喊他帮忙生火做菜,喊他帮忙择菜,他还要打扫布满灰尘的旧房间,其实挺累的。
再然后,他在“狠心父亲竟然逼迫即将高考的女儿辍学嫁人”的热搜里见到了姐姐。
她那么可怜,全网的人都同情她,他这个无辜的弟弟则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反派。
爸妈说她真的攀上大人物了,热搜是大人物为她出头。
弟弟忽然记住了爸妈随口说出的姐姐的新名字——崔皓月。
现在她改名改姓,她叫崔皓月。
那么,被大人物看上的她,还像从前一样土气且畏缩吗?弟弟在网上搜到姐姐的学校,特地看了入学录取分数线,虽然是小地方的高中,要求却不低,应该是好学校吧?
学校网页缺乏维护,在学校的贴吧里,他看到别人贴出的校运会照片,姐姐是上台领奖的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