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昕坐在床上。
这里是清晨,天还没大亮。
他知道家里或纪轻行迟早会打来电话,他没想瞒他们,这事儿瞒不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刚才听到他们都在一起,生意的事解决了,似乎什么都解决了,他们皆大欢喜,要吃大餐庆祝,他的心情就非常不好。
是啊,别人的问题解决了,可他自己的问题呢?
怎么解决?
谁来解决?
没有人帮他,不会有人帮他,就算有人……
也帮不了他。
“胎儿已经六周了,目前状况良好。我看你是已婚,这个孩子是考虑要的吧?”
“要的话就安排建档,以后按时产检。”
“如果不打算要就及时约手术,不要拖,越拖越麻烦。”
“你考虑一下吧,建议下次和丈夫一块儿过来,怀孕生产养孩子绝不是一个人的事。”
昨天,医生这样跟他说。
他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从医院回的家。
很奇怪,得到答案的那一刻,身上的难受一下子全没了,但精神的压力骤然来袭,像一座巨大且沉重的黑山悬在头顶,时刻提醒他、压制他,让他动弹不得,喘息不得。
直到现在,他说不出要,也说不出不要。
他一向还算是个清楚利落的人,这回却完全无所适从。
他在逃避,在抑郁。
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对,唯一还能专注去做的事就是写作。
只有写作能让他不胡思乱想。
所以他不停地写,只要这一刻还没睡着那就写,饿了就啃面包,几天下来,作息彻底乱掉。
有时候他会祈盼自己也像梁瑛一样,直接出个意外把孩子摔掉,一了百了,但同时又陷入自责: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幼稚,这么不负责,这么……狠毒?
沉浸在巨大的情绪旋涡里,身体也迎来反噬,除了胸闷呕吐无力等孕早期症状,头疼、耳鸣也找上了他,脑袋里面仿佛有根扯到极限的弦,什么时候弦一断,他就跟着完了。
家人没再找他,唯一有联系的是阿圆。
他甚至连阿圆都不想理,靠着成年人仅剩的一点体面接了电话,把手机放在桌上,好像碰一下都觉得烦躁。
阿圆跟他商量线上声播活动的时间。
他心里非常愧疚,但也只能说:“对不起,这件事往后延一延吧。”
阿圆立刻发现了不对:“沉老师,你怎么了?”
“最近状态不太好。”
“状态不好?”阿圆不可置信,“我觉得你状态简直超好,你在疯狂更新啊!”
“这是两码事。”沈昕顿了顿,“最近的更新你看了吗?”
“还没有,事情太多了,你又更得那么快,我看的速度根本赶不上你写的速度。”
沈昕淡淡道:“等你看了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写得不好吗?你应该不会允许发出来自己都不满意的东西吧。”
“嗯,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是……跟以前不太一样,我完全被情绪牵着写了。”
阿圆不说话了。
阿圆是他的编辑,这些年来,他们也常常讨论他写的书,但跟与纪轻行的讨论不同,他们并非着眼于人物、故事、主题,而是更关注方法与市场。
阿圆很早之前就建议他在写作中平衡感性与理性,说像他这样的作者,一旦被感性吞噬,长久下去很危险。
“沉老师,你到底怎么了?”阿圆的语气认真起来,“你出国那天还自信满满,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可以不必告诉我,但无论是什么事,我想,只要还没结束,就一定存在转机,我们不要预设灾难。”
沈昕静静地听着。
“这种时候,不断行动、不断做事是好的,但不宜过度。相比被情绪带着疯狂写,你不如试试少写一些,然后精雕细琢,或者修改修改以前的书,让思维和行动慢下来。”
沈昕仍然没说话。
阿圆便自嘲地“哎”了一声:“可能你们作者会觉得我们编辑的建议过于理性甚至功利吧,远远不如和你的狗针对作品本身进行的灵魂碰撞。”
“哪有!”沈昕连忙说,“我从没有这种想法,我觉得你的建议都非常好,‘沉老师的狗’只是从另一个角度。不过说这些也……没意义了,毕竟他已经不再看了。”
“原平台跟我关系好的同事说,他连号都注销了。”阿圆的声音低下去。
以打赏额来算,纪轻行不仅是沈昕的榜一大哥,更是平台的大用户,平台关注他的账号动态实属正常。
没想到,他竟然决绝到了这个地步。
阿圆本想问沈昕状态不好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毕竟曾经提起“沉老师的狗”时,沈昕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那快乐与金钱无关,而是源于更深刻的价值。
可是突然一下子,那些价值全没了。
而且在旁人看来是一下子,但沈昕跟“沉老师的狗”私联过,或许他们之间发生过更多事呢?
或许那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才是导致沈昕如此的真正原因。
阿圆决定不再问。
转而说:“实在调整不过来,最后的办法就是出去走走,从自然中汲取能量和养分。这听起来玄,但真的有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这样,你也试试看。对了,你们那边下雪了是吧,出去看看雪景嘛。”
沈昕愣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下雪了?”
转头看向拉得严严实实的厚窗帘,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阿圆笑道:“为了方便联系你,我在时钟软件上加了你那边的时间,自带天气。”
“哦。”沈昕恍然大悟,“麻烦你了。”
“工作嘛,不麻烦,过去那么多年也都是这样。”阿圆鼓励道,“出去拍点儿照片发给我看呗,说不定回来就能约声播的时间了。”
“好,我尽量。”
“不用太努力啊。”阿圆说。
“嗯,知道了。”
挂了电话,沈昕的心情缓解了一些。
撑着桌面站起来,走去窗边拉开窗帘,果然,外面下雪了。
柳絮纷飞,梨花轻舞,如今地上和房顶尚未积住,但再过一会儿,至多过一夜,就会变成乱琼碎玉的琉璃世界。
打开窗户,凉爽洁净的空气扑面而来,剥蚀着他连日来的沉重浑浊。
他确实有点儿想出去了。
迅速洗澡换衣服,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居然想刷朋友圈,可见活人气稍稍回来了。
打开一看,好巧不巧,最上面一条就是纪轻行的。
是一张图。
雪景,飘着雪花的天空。
沈昕一愣。
锦安也下雪了?
怎么刚才阿圆没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