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镜片的光,莎莉看清了,劳伦斯先生的右眼眼下,完全相同的地方,与简老师一样,有一颗泪痣。
不过,不同于简秀泛着红晕潋滟的朱红泪痣,劳伦斯先生的泪痣是常见的黑色泪痣,而且更为细小浅淡,如果不是这次这么近的距离,比平时更长时间的交谈,莎莉根本不会注意到。
“莎莉,你怎么了?”劳伦斯和善地唤道。
“劳伦斯先生,你有观点吗?”莎莉忽然很想听听劳伦斯先生的意见。
“我的观点……”劳伦斯眸光一闪,“……可能有些不太容易被人认同。”
莎莉:“没关系的,我们老师说了,不同视角的观点不同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正是不局限于一点,多角度看待问题,我们待人处事,才能更加合理且全面。”
“是吗,莎莉,你真是有一个很好的老师啊。”劳伦斯低下了头,垂眸去看手上的这本崭新的书,意味深长。
“莎莉,你认为,人类,真的是平等的吗?”
“嗯?”莎莉一愣,却依旧认真答道,“我认为人类生而平等,但是,很多时候、相对情况,人类难以做到这一点,我们的社会,文明,甚至是道德俗常,都被掺杂了太多影响选择的外力,绝对的平等无法达成,而我们,只能做到尽量的公允。”
“错了,莎莉,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劳伦斯摇了摇头,眼神寂静庄严,“我问的不是公平公正,而是平等,与社会契约的‘平等’无关,是各种意义上的平等。”
莎莉有些迷惘:“劳伦斯先生,我有些不太明白。”
劳伦斯:“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莎莉,你认为Alpha这个群体,给你的认知是怎样的?你可以用你想得到的,这个社会所施加的最为普遍、群体的认知。”
莎莉:“唔……群体,Alpha的话,赞扬的有:头脑优秀,体魄强健,反应敏捷,天生的高位精英者;负面的有:暴力易怒,感情迟钝,高傲自负,相当习惯自带优越感看待问题,同理心缺乏,难以共情。”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说老实话,明明我也认识很多很好很不错的Alpha朋友们,但很奇怪,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甚至有可能矛盾的形容词,会一起集中在同一个群体之上。”
言至于此,莎莉的语气有些失落:“甚至,我无法避免的承认,整个社会倾向,隐隐的程度上,真的要对Alpha们,偏爱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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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咳咳咳咳咳!”亚希伯恩咳出了一大口的血污,瞳孔因为伤口被撕裂的剧痛所刺激、有些涣散。
他知道,全息模式下的感官刺激是根据实际情况的痛觉,在人体所能承担的阈值以内按比例缩减的,可即便如此,他居然也无法承受方才那只巨型的虫族工兵所对他造成的穿刺伤……如果说真的虫族……
亚希伯恩不敢再细想下去。
“该死,如果不是刚才那个蠢货要去猎杀虫族的工兵,惊动了它们的老巢,我们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蓝斯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一边骂着,他一边将简易的医疗包扎贴贴上了自己的伤口。
“小点声,我们还没有脱离他们的探查范围。”正在为亚希伯恩包扎的威尔·丹悄声道,“我们现在依靠的是宋衡和薇薇安合作的精神海屏障在藏匿。”
“宋衡,想到了什么?”听着身后的争执,负责抽出精神海与宋衡联手潜伏薇薇安却分心注意到了他神情中的思索颜色。
宋衡垂眸:“我想去找竺平安。”
“你疯了。”蓝斯音量确实放得更低了,但依然没有掩藏他嗓音中的不满与怒意,“不提随时可以要你命的蔚教官,现在外头到处都是虫子,随随便便遇见两个,那就可以直接阵亡了。”
宋衡抬眼,目光冷静:“我得去找竺平安。”
蓝斯:“我们知道你们的关系好,但你要发挥你的兄弟情深能不能看看现在的场合!况且他的长项属于通讯信息,你觉得现在能发挥出什么作用来!”
宋衡打断了他:“不止竺平安,其他人也得找到,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自保能力较为弱势兵种。”
“说得冠冕堂皇!你们东部星区的人是不是都这么道貌岸然!”蓝斯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怎么,收买人心惯了,统战指挥的高材生,现在还没入伍,就想着先拉着我们来给自己打造人脉了?”
“蓝斯。”薇薇啊蹙起眉来,小声制止,“现在是一致对外,我们不应该……至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内斗。”
“呵,好,我不感情用事。”蓝斯冷笑一声,“那他呢?到底是谁感情用事了?现在要去主动找到那些生存能力弱势的人,那这课还上什么上?成绩还分什么高低?干脆直接找大神带飞得了。”
宋衡没有打断他。
蓝斯:“甚至他也不看看自己有这个能力吗?之前救世主当上瘾了?要去主动去拯救弱小、给自己自找麻烦了?你要去送死就自己去,别带累上我们一起去为了你的‘正义感’来送死!”
“蓝斯。”威尔·丹扯了扯蓝斯的衣襟,“别说了……”
“不是正义感。”宋衡平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蓝斯:“那你什么意思。”
伤中的亚希伯恩模糊地睁开眼,看向了独身而立的宋衡,思维飘向了他,等候着他的答案。
宋衡:“我现在还不能够确定,但我推测,这节课的考核应该没有那么简单,我们的个人物资……”
“宋衡,你是不是觉得逗人很好玩。”蓝斯嗤笑一声,打断了他,“你能保证你就没有私心?”
宋衡:“……我不能保证。”
蓝斯:“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宋衡:“我不会让我的私心影响到全局。”
蓝斯不屑一顾:“谁信?”
宋衡阖上了双眸,数秒之后,再度睁开。
耳畔是风声流动,眼前是气氛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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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那Beta呢?”
“Beta……”莎莉目光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身为Beta的劳伦斯先生,“我……”
“没关系,我并没有多脆弱,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个很正常的问题罢了。”劳伦斯无所谓地说道,“而且群体不等于个体,个体也无法涵盖群体。”
莎莉:“Beta,好的形容词有:个性沉稳,中流砥柱,社会构成的最主要部分,中庸;不好的……有:庸碌无为,瞻前顾后,能力平平,缺乏出彩……但是!我知道的,有很多Beta很优秀,我们学校就有很多这样的同学,他们也比许多Alpha更优秀!”
最后一句,莎莉坚定地表述了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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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平安小心挂靠着高耸树木枝干攀爬前行,他行动得极为的小心克制,每一步的落脚都被他于大脑中繁反复计算推导,保障可以随时在最佳地形处藏匿着自己的行踪。
而在他藏匿身形、借精神海屏障躲避时,早已经不知目睹了多少奇异畸形的巨虫自他身侧途经而过,巨大的体型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只小虫子。
许久,等再无其他动静以后,竺平安才浅浅地自暗处中呼出一口气。
他深知自身的不足与短板,至少现在,他本节课的第一层级非常简单——活下去。
至于加分项的猎杀虫族与反杀教官,竺平安对自己有着一个清醒的认知,以眼下他自己的能力与条件,无论哪一项,在单兵作战的情况下,估计都是远远不足的。
所以,至少对于他来说,前期避战,才是保存有生力量的最优解。
好,就这——
“轰隆!!!”
不等竺平安做好判断,他的身侧一株方才还完好无损的巨树轰然断裂倒塌,自最粗壮的一部分折枝而断,震荡起了大片重量轻薄的尘埃树叶,几乎难以视物。
尘埃很快渐渐稀薄,竺平安看清了方才产生巨大破坏力量的主角身体的一部分,一只巨大的,生长着细密绒毛的节支类上肢。
虽说是上肢,但其中最为纤细部分已经赶上了他的整个人的粗细。
我靠……竺平安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出声,只得在心底默默感慨。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竺平安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这只虫族工兵真的体型太大了!虽然他知晓不同种类的虫族有相当的体型差异,有很大一部分也和曾经古地球时期的虫子差不多大小,但显然人的记忆阈值是有偏向的。
包括竺平安在内的大部分人,目前来说,对虫族最为震撼浅层的记忆倾向就是——“庞大”。
与此同时,他的耳畔传来了零的通知:“‘樱桃酒’,确认阵亡。”
竺平安默默于心底为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同学默了个哀,不过,所幸自己并未被发现,明哲保身的他决定默默潜藏,等这只工兵离开后再做奔逃。
然而,下一刻,随着他视线的探索,竺平安僵硬在了原地。
在坍塌的树干附近,半跪着一个狼狈的人影,还活着的人!
那人缓缓抬头,仰望着自己头顶几乎遮蔽掉所有阳光的工兵头颅,聚焦至那处贪婪咀嚼的口器,脸色苍白至极。
也正是这个动作,使得高处的竺平安看清了这个人的相貌。
钟成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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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Omega……”身为Omega的莎莉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茶色的发丝垂下,发梢摇曳着擦过了她的指尖,“……我好像有点体会到老师说的视角决定观点的问题了,以前只是知道,现在感觉似乎好像更确切了。”
“莎莉,需要再来点红茶吗?”劳伦斯先生友善的问道,似乎很想宽慰她。
“不,不需要。”莎莉摇摇头。
她继续说道:“对于Omega,群体性的标签……正向的有:无私伟大,精致漂亮,柔软美好,孕育新生,细腻敏感,善于文学、艺术;而负面的有,做作矫情,柔弱无力,怯懦胆小,难以承受重担,只适合作为一个观赏的收藏品。”
莎莉苦笑:“抱歉,我的措辞可能有些难以客观,甚至我自己也可以清晰的感知到了这段话里的刻薄感……”
劳伦斯静静倾听者她的诉说。
“可是我真的很难客观,尤其是在Omega的视角下。”莎莉说道,“我在阅读历史时候,可以从古地球文明的记录中,人类社会还尚且处于双性社会,而非多性社会的时候,与Omega有着类似困境的是整个女性群体。”
莎莉:“可似乎很像,但却又似乎格外不同。”
“我太笨了,说不明白这种差异感到底是什么,我想我可能还需要更深切的思考或者下节课求助我的老师,但我想,我的老师一定希望我有自己的看法。”她拧紧了自己的眉头,反复思考着。
谈及此处,她又想起来了那位上校,一个有着冷冽清寒白檀气息的Omega上校。
明明同样都是Omega,她却觉得自己似乎隔着那位实战科的教官异常的远,除了生理上的信息素,她几乎难以相信他是与自己相同的Omega。
反倒是简秀,性别意义上,他虽然是个Alpha,却令她能够感受到了某种近似柔美和善的Omega的亲近感。
他们两人,仿佛是透着某种完丝合缝的结构,严谨而置换的相交合并,却又各自独成一支,令莎莉总有种无法言喻的契合感。
“其实……也没关系。”莎莉眼底眸光浅浅闪烁,“也有Omega很厉害、很强,给那群总是以群体标签看人的傲慢者,狠狠地打上一巴掌;Alpha也有很温柔很体贴的人,也很好,教会我们尊重,礼貌,亲切,友善。”
“我认为,如果我还没有办法得出一个更能确切精准的群体答案……那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便是我能做的的最好的方法。”
少女浅浅的微笑着,肩头有光的碎片流淌而下,漂浮于她茶色的秀发上,顺势落入她褐色的瞳孔中,璀璨恍然,宛如上好的珠玉宝石。
微风携橙花清新穿堂而过,门口的风铃轻轻碰撞,清脆的叮咚声与橙花相撞,荡漾起两色的乐声涟漪。
久久以后,劳伦斯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怜惜地说道:“莎莉,你真是一个善良得宛如瑰宝一样的孩子啊。”
努力成熟却脱离不了自身。
烦恼天真且不谙世事。
没有切实亲历过苦难与悲哀的瑰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