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我并没有忤逆军令,更没有扰乱军心。”蓝斯冷眉,神情乍的难看了下来,“老师,有些话,不能乱说。”
“你们是军校生,而我是军校的教师,在我的课堂上,我对你们的学习要求,是携带实体教材。”
简秀笑意不减,柔美俊秀的面容下,冷着寒光:“不论课下如何,但在我的课上,此刻起,我就是作为你们在这节课上的长官,在我所负责的教学任务范围,我向你们提出了任务要求,而你们就有服从并执行的义务!”
不知何时,蓝斯的腰已经挺得笔直,脸上浮现出愠怒的颜色:“可是简老师,据我所知,刚才是您率先向我们提出了询问,对此,我也不过只是在执行您的其中一项指令而已。”
“就是不知道……指令相悖,到底是不是该算老师的失职?”蓝斯目光如炬,直接撕破了那一层为数不多的平和表象,刺向简秀。
“我想我应该帮奥尔德里奇同学回忆一下,我的指令并没有相悖。”面对蓝斯的指责,简秀完全不落下风,“我对你们提出任务要求,并询问同学们是否有问题,是为了保障本门课后续的教学任务顺利进行,而提出的答疑。”
“请注意,我的询问措辞是——‘对此,大家有什么问题吗’和‘还有同样的问题的同学们吗’。”
“这一点,钟成嘉同学执行得很好。”
此时起,蓝斯才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
简秀:“奥尔德里奇同学,如果你一定要和一个文学老师来咬文嚼字的话,那么我只能告诉你,你并没有向我提出你的疑问,甚至你的原话是——‘报告老师,我们是来上课,不是来考古的’。”
如宣判一般,他说道:“我给了你们质疑的权力,但我并没有给你们讥讽的权力;同理,规则之上,你们拥有作为学生质疑求知的权利,但同样有尊重课堂纪律的义务。”
“可是,至少……老师。”蓝斯咬紧牙关,不甘示弱,“至少我依旧认为,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下,您要求必须使用实体教材上课,是完全不必要的行为。”
“你现在的质疑没有任何问题 ,甚至是合理诉求。”简秀抬起手,示意他坐下,“不过我希望大家能明白,如果上级的要求不合理,的确可以大胆的质疑与否定。”
“但在任务没有更改的情况下,坚决贯彻执行是前提,不可以借此来宣泄自己私人的负面情绪到无关的人或事上。”
“转移矛盾,并不能真正解决根源问题。”
蓝斯已经重新落座,目前,他已经不复刚才的坦然自若,将锋芒收敛了许多,不再过分的争辩;至少在他看来,简秀并没有过多为难他,权力与义务,原则上,他也该予以简秀在课堂上相应的尊重。
“宋衡,我觉得这位老师好像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也总觉得他好像是来砸场子的呢?”竺平安嘴角微动,小声地朝宋衡低语。
“不,他不是来砸场子的。”宋衡摇头,断言道,“他是在建立新的秩序,课堂秩序,在规则之内。”
既然这群自诩天之骄子的学生可以在规则以内针对弱势者,那么简秀同样也可以在规则以内兵不血刃。
“这……建立秩序?他?简老师?”闻此,竺平安不敢置信的望向了讲台,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在他的眼底,主导刚才一切的简秀只是浅浅的微笑着,睫羽轻颤,如蝶翅翩飞,五官惊艳漂亮,气质纤弱得仿佛没有任何一丝的攻击性。
当然,只是仿佛。
“平安,我想你忘记了一件事,甚至今天在场很多人都忘记了的一件事。”宋衡把玩着手中的触控笔,不慌不忙的说,“中央大学,是与中央军校同级别的一流高校,任何一位能够正式在职的学科教师,都有他自己的过人之处。”
宋衡:“而温和,更是从不等于温顺。”
简秀正式步入了授课的状态:“《古地球文明文学概论》这门课并不能涵盖文学,甚至未必能够代表文学,但它可以帮助大家更深的接触文学这一广泛的学科门类。”
他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在大家眼里,文学的定义是什么?”
已经全程目睹了简秀提出问题为蓝斯埋了一个又一个坑的众人皆是心头一紧,随时戒备着是否会掉入突如其来的陷阱。
见所有学生严阵以待的警惕模样,简秀暗自好笑,直接调出了本节课的学生名单,思索半秒后,他点到:“竺平安。”
“到!”被宋衡一席话给牵动起情绪的竺平安“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好一会儿后,才发觉了自己的反应可能有些过激了。
“不要紧张,只是个普通的问题。”简秀安抚着他的情绪,换了个更通俗可容的问法,“在你的眼里,文学是什么?”
“文学……”竺平安来不及思考,他听见自己正在僵硬的转述简秀刚才的话,“文学是一个广泛的学科门类。”
宋衡嘴角勾起一个显著的弧度。
竺平安:“……”
天,自己这回答还不如刚才的蓝斯·奥尔德里奇呢!竺平安有些绝望的想着。
“很好,很准确,文学的定义相当宽泛,竺同学的这个回答范围广泛,总结精干,没有任何问题。”简秀点头认同了他的回答,示意他坐下,缓解了竺平安的尴尬。
“文学范围广泛,不同的角度也可以不同的定义,不同的观点诠释,我们不可能单纯通过一门课,就彻底贯通,所以,我先给大家提出其中一个视角作为切入点进行深入。”
简秀放慢了自己的语气:“文学,是人类必须的骗局。”
嘶——
简单理清楚了简秀语言逻辑的乔一阵牙疼,再没有忍住:“亚希,我觉得这句话由简老师说出来很有说服力,毕竟我现在看他也很像个侃侃而谈的骗子。”
亚希伯恩侧目打量了他几秒,此时的乔并没有发现,自己对简秀的称谓已经从“这老师”改变为了“简老师”。
简秀:“我曾在《沉思录》中读到了一句引言,‘人类的历史,就是枪炮加玫瑰。’我们用他来打个并不恰当比方,如果我们可以说枪炮寓意着战争,暴乱,瘟疫,天灾;那么,玫瑰又可以寓意着什么呢?”
“文学?”有人不确定的回答。
“可以。”简秀含笑道:“不过我们不妨把概念再放宽一些,或者我们来思考,在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中,又有什么值得被我们比喻为玫瑰。”
“玫瑰象征着美好——那宏观视角下的美好是什么?扣人心弦的文字?震撼人心的艺术?鞭辟入里的哲学?繁华互通的贸易?又或者是人性美德的荣光?”
“可是,如果从我一开始提出的视角来作为出发点,他们与文学一样,是人类必须的骗局之一。”
“它在制定规则,不论是实质成文的,还是潜移默化的。”
“宗教可以创神,哪怕教义中的神明并不存在;货币可以促进贸易交换,哪怕他们依托的价值并非物质上的纸与油墨;文字可以污蔑构陷,哪怕他们的诞生是为了交流与沟通。”
“因为所谓伊人,我们可以认为芦苇荻花是美丽的;因为月亮便士,我们可以认为牺牲他人是震撼的;因为赞颂美德,我们可以认为遍受苦难是必须的。哪怕一切你只觉得不可理喻,但它们居然真实存在。”
“纪实可以加入感情,重构可以赋予新生,谬论可以反向成立。”
“这就是骗局,这就是人类必须的骗局。”
简秀的话语透着某种坦然自戕的意味:“我们是人类,是目前已知生物中,唯一需要自洽,唯一自我和解,唯一寻求生命的‘意义’的物种。”
“作为你们的老师,我无比恳切的希望,希望我能在第一节课就让我的学生们认识到——”
“——本门课并非单纯为了充盈你们的选修课程而存在:外在的刀刃可以一个世纪征而不败,文字的剑锋却能够屠杀千百万年;你们是未来的军人,但人类的战争从不止于物理意义的硝烟。”
说到了这里,简秀呼出一口气,眼底深处全然是帷幄千里的从容。
“至此,中央军校文学类选修课《古地球文明文学概论》任课老师,简秀,很高兴认识大家。”
蔚起注视着讲台之上、谈笑风生的文学教授;自始至终,他置身于事外,不发一言;但他的指尖却缓慢且轻微地敲了敲桌面。
无声,无息;白檀却再度雀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