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冬狩,这场法事办得极其简单,诵几段超度经文、烧些香纸,等到大半日过去,袅袅青烟淡不可视,尾声终近。
因此突发状况,深居简出的五公主难得踏出宫殿透透气,奈何身子骨实在孱弱,宫门祈福归来后便卧床不起,身子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一副油尽灯枯之相,眼看便要香消玉殒。
已经到了摸不到脉象的地步,御医们穷尽浑身解数,依旧回天乏术,面对盛怒的韩贵妃,御医们战战兢兢,若非华荣裳在场,只怕不免身首分离。
替御医求过情后,五公主听着外面渐远渐弱的阵阵梵音,眼睫轻颤,气若游丝地问:“母妃……有僧人进宫么?”
凑在五公主嘴边的贴身宫女含泪转述了前者的话,韩贵妃以帕拭泪,强忍哽咽道:“是南谌,陛下的侄儿,在彰德殿做法事。”
纵然身患重疾,混混沌沌的时间累日延长,五公主仍记得这风靡整座雁回城的名字,她不喜“灾星”之称号,宫闱间腌臜事听得多了,南谌那些惊世骇俗的“事迹”反倒不足为奇。
“母妃。”她勉力抬手,但虚弱得连指尖也抬不起,只能轻轻眨了眨眼,待韩贵妃俯身靠近,她哑声恳求,“儿臣想见见他,可以么?”
“你想见他?”韩贵妃微讶,泪痕未干,柳眉蹙了一下。
面白如鬼的少女缓缓阖眼,不愿到死还得为难别人。
“……罢了。”
韩贵妃心急如焚,回首望向华荣裳,后者耸耸肩,示意爱莫能助。
她抿抿唇,强撑笑意道:“母妃这就让人请他过来。”
虽不知女儿用意,但她心中莫名发慌,唯恐她是唤南谌来超度她自己。
日落西沉,殿内烛火摇曳,五公主的胸膛起伏越来越慢,双眸紧闭,华荣裳背过身去,不忍再看,殿内一片压抑的低泣声。
“枝枝——”韩贵妃膝头一软,崩溃大哭,被华荣裳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华荣裳:“别吵她,让她安静去吧。”
在睡梦中离去,总好过清醒地受尽折磨。
宫人们七手八脚扶住几欲晕厥的贵妃,将她安顿在椅上,记得华荣裳的话,众人纷纷咬紧嘴唇,喉间酸涩,怕惊扰了榻上之人痛苦的灵魂。
天光彻底消散前,南谌风尘仆仆赶到,身上穿着寒山寺带出的灰蓝僧袍,手持佛珠与金钵,墨发高束,好一位玉面僧。
落后他半步,柯夏亦步亦趋,双手不得空,抓着铙钹随时准备对敲,神情麻木,穿得规规矩矩,银发挽髻,瞧着颇为滑稽,显然是被南谌折腾得心力交瘁了。
见人到了,韩贵妃低头擦去眼泪,朝南谌招手。
南谌上前,眉间悲天悯人之意还未散去,低眉合掌问道:“贵妃娘娘急召小僧,不知有何吩咐?”
指着榻上气息奄奄之人,韩贵妃悲恸难抑,语无伦次:“枝枝临走前的愿望是见你一面,你发发慈悲吧……”
这话乍一听似有讥讽,但此刻无人计较,都殷切地望着救世佛陀似的南谌。
来不及多言,南谌快步走到榻前,在掀开床幔的刹那动作一顿,想来是在思量男女大防。
韩贵妃急道:“无妨,去吧,去看看她。”
南谌应了声好,信手撩开床幔,榻上人面色清灰,有出气没进气,省得把脉了,五公主薄命之相,注定活不过及笄。
他把铜钵悬于其额头正上方,木槌轻叩:“当——”
深邃清越的钵声响彻,如听仙乐,众人脑中杂念涤荡一空,当时只觉灵台一清,几十年来罪孽洗净,即登极乐。
待余音散尽,片刻失神后,韩贵妃急急向床榻看去,涂满豆蔻的手指将手帕搅皱,心脏亦揪作一团。
佛号在铜钵余韵中念响,唤回散落的三魂七魄,生生拽回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五公主骤然睁眼,眼前金芒大盛,一尊顶戴宝冠、手端宝树的紫金佛相正与自己同榻而卧!
她骇然惊叫,挣扎想逃,可浑身像被鬼压床一样动弹不了分毫,那佛相这时却扭过头冲她微微一笑,诡异至极。
“母妃!母妃!”
凄厉绝望的嘶喊自榻上抽搐个不停的人喉咙发出,直至最后一声,众人才听清她叫唤的是什么,韩贵妃踉跄扑去,泪如雨下。
活了!她竟然活过来了!
五公主华萦枝满头大汗猛然睁眼,惶惶然四面环顾,佛相了无踪迹,唯有一面如冠玉之僧人静立榻边,目含慈悲,静静注视着自己。
韩贵妃抓起她的手颤声问:“枝枝,可还难受?”
她惶惑摇头:“母妃,儿臣方才见一座金佛……就在榻上。”
南谌适时出声解释:“公主莫怕,那位是药王菩萨,特来消尔病厄,而今功德圆满,已归天界。”
韩贵妃喜形于色,顾不得仪态,急忙唤御医上前诊脉,南谌退至殿中,托着铜钵若有所思。
又一阵兵荒马乱,御医蜂拥而上,无不道奇哉怪也,五公主一身沉疴重疾居然真的有了好转。
喜极而泣的韩素心没把女儿的惊惶放在心里,只当是神仙显灵,忙着谢天谢地、谢漫天诸佛。
华萦枝蜷在锦被中后怕不已,那尊金佛冲她诡异微笑的画面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闭眼即现。
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华荣裳除了荒谬不作他想,若敲个铜碗就能请动神佛,两军交战何必兵刃相接,不如都在各自城头上架起钟鼓,看哪边摇来的神仙更胜一筹。
她向来不信神鬼之说,此刻更是嗤之以鼻,毫无尊重可言,暗道定是南谌给华萦枝喂了什么灵药,才能营造出这般回光返照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