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诉者的收押地点是绝密。阿诚用枪指着郭骑云,他才说的。
阿诚乘上了最后一班巴士。
车越往旧城区开,路越不平。阿诚挨着车窗,雨打在玻璃上,映着路灯,风里一律向后,淌成一条条河,一颠簸,分出好多支流。
那场恐怖袭击,调查记录上写着,一列地下铁从中间炸断,前部被孤狼控制,后部失去牵引,滑行越来越慢,和后一班地下铁越来越近。
乘客逃生引发踩踏,母亲生下婴孩,失血过多而死。
阿诚眼前不断浮现出医院楼下,那个妇人的样子,双颊苍白,头发湿漉,唇色如霜打。
他睁大眼睛看着窗外,试着深呼吸,一息一息都是雨,呛着喉咙,车一荡,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来。
他听见雷声,远得像另一个时空。
阿诚切断了两条主巷的路灯供电。
街区沉入雨夜,只余下几点昏黄的窗口。有一方,是明楼的。
阿诚掩身在对街矮墙的影子里。那点灯光,把那夜长长地照在他心上。
明楼从书桌旁站起来,走到窗边,伫立了一会。
阿诚咬住了指节。他想叫他。
明楼抬手,一笔一画,在起雾的窗上写了什么。他好像知道他来了,也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路灯一断,天台执勤的两人就下楼报告了。
有人把明楼接下楼去。熄了二层的灯。
巷子深处,亮起一线光。亮了一会,灭了,接着又亮起。像是,信号。
守卫四人冲出来,寻着光亮,蹚着积水,一路追过去。
雨落得睁不开眼睛,几个人持枪逼近了,四下无人。有一只手电,半淹在水洼里,又闪了几闪,完全熄了。
上当了。这时还留在驻地的,除了明楼,只有两名法务官。
阿诚徒步回了医院,雨还未停,天都快亮了。
郭骑云在廊上等他,两手扶膝,坐得笔直,目光紧跟着他,问他去哪儿了,他没答话。
回到病房,换下衣服,冲了冷水,昏睡了三昼夜。
醒来烧也退了,人也清楚了,明白自己做的事有多不像话。
坐起来,就拼着咳嗽给医生道歉。
医生没应他,转身出了门。
过了几分钟光景,王天风把门一推,站了站,阿诚看过来,人才醒,一目清亮,样子亦乖巧。
王天风没和他计较,走进来,把手持屏幕往他面前一抛,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了。
是十几小时之前的影像,汪家的新闻发布会。
发言人是汪芙蕖的独生子。汪曼春在时,她这个堂弟,汪家真正的继承人,一直让人戳着脊梁骨说不成器,这回,终于自己拿了一个主意。
他说先父为守护凉河北岸领土,一生尽瘁,倘知有人未尽职守,乃至三千居民枉死,泉下当无以瞑目。后人不肖,忝为提请重修1076号法案,以告亡者之灵。
发布会陈词数千言,主动申明法案的疏失,皆因有心人故意掩盖真相,没提汪芙蕖一字不是,话说得周全,想来是王天风点拨过。
名誉都是汪家的,罪责都是毒蛇的?阿诚想问,却说不出话。心跳怦怦地击在胸口,手心冒着冷汗,他攥紧了被角。
“你交待的事我办完了。”王天风没顾着阿诚的心绪,说,“我也交待你一件事。”
阿诚看向他,有几分戒备。
静默许久,王天风才说:“成为这件案子的参考人,在军事法庭上指控毒蛇。”
“就像当年,你对你的老师那样。”阿诚回答。
“你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以凉河事件幸存者的身份,青瓷的身份。”王天风盯着他,缓缓说。
阿诚迟疑了一会,说:“什么身份,不都是落井下石。”他想这也许是为了上头更信任他。没必要。
“终身监禁为什么会变成秘密处决?”王天风倾过身子扶在床沿,“因为当年那件案子,没有平民指控。”
阿诚眸子一动。
“青瓷当了参考人,国家会议要授权来自平民的公共见证人陪审,判决之后每三年复核一次,直至刑满,你至少不必担心毒蛇会没命。”王天风说完,又直起背脊,坐得端正。
阿诚明白过来。这些天,王天风让人看着他,像个赌徒,守着一张保命底牌寸步不离。是早有预谋。
“只求保命。”阿诚轻声念了一句。
王天风眉心一跳。“还想怎么样?这个局面不是你们求来的?”
阿诚低着头,抓着被角的手,松开了。
王天风把话沉了沉,说:“青瓷的身份一旦揭开,你可能会被遣返,或者监禁,等新的1076号法案拟定,还要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回来也未必能见到他。不过我以为,这点代价,你付得起。”
阿诚转头望了望窗外,是晴空。天光如画,岁时静好,以后,还会更好,什么都会好,只是,不能见他。
他忽然记起郭骑云的故事,心上的姑娘跳下了火车,他说,她怎么那么想不开。
姑娘不是想不开,她是想逃了,去找他。怎么这才明白。
王天风陪着坐了一会,站起来,平淡地说:“还有,你的另一个身份,恐怕不能恢复了。”
“你早就知道。”阿诚没转过目光。
王天风动了动唇角,终还是扯不出一笑,只说:“毒蛇知道的,我都知道。”
他拧下门把手。
“明天来看你的时候,得想好了。”
“我想好了。”阿诚说。
王天风回了回头:“什么?”
“参考人。”
王天风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言为定。”
阿诚向着窗外,安静地又望了一会。
他侧身倚回枕头里,把被子蒙过了头顶。
在那个雨夜设下圈套,引得守卫都离了岗,却没把那个人劫走。那间小楼,都没踏入半步。他好后悔。
他就是想他了,想站在窗下,远远地看他一眼,要是他也能看他一眼,就更好。
那个人在窗上,给他留了三个字。
守卫回来之前,他爬上邻家屋顶,一跃够着小楼天台的矮墙,两只手交换着,把身子荡过去,挂在小窗边看见的。
明楼在窗上雾中写着,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