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梦。阿诚在梦里,只觉得有什么要来不及了。
醒了,身上冰冷,额头滚烫,他在墙边扶了一会,走了出去。
又是深夜,王天风在会议桌尽头坐着,扬头向廊上一扫,说:“下来。”三十多个小时之前的见面,好像被一笔抹去,一切归零。
阿诚一步步往下走,在阶梯上踏出声响。
郭骑云打了报告,端着一碗清汤面,搁在王天风右手边,又打了一杯水,也搁下,立在一旁。
王天风目光挟着阿诚坐下,说:“先吃东西。”
阿诚挑起一筷面,他没胃口,可他知道,这是条件,在这个人面前,什么都是条件。
他咽下半口,拧着眉头,喝了一大口水。
郭骑云呛了一句:“你什么态度?”
阿诚没说话,不是面不好,他几乎尝不出味道,是喉咙在疼,火烧着,刀割着,那半口面,就像一丛荆棘。
王天风冷眼看着,说:“端走。”
郭骑云把面端走了。
王天风等着一切再度归零,才问:“都看明白了?”
阿诚又咽下几口水,缄默了一会,回答:“没看明白。”喑哑,不肯让他听出来。
王天风眼角一跳,等着他说下去。
阿诚说:“当事人对凉河事件的供述和事实出入很大,可是并不能改变事件的性质,国家失去了三千条人命,一件A级要案,竟然庭审几天就宣判了,举证、质询、辩论,几项法定程序在记录上都是空白。”
“你的判断?”王天风倾了倾身子。
“军事法庭受了胁迫。”
“幼稚。”王天风白了他一眼,“你告诉我,法务司是做什么的?”
阿诚凝眉不语。当事人是法务司向军事法庭移交的,除此之外,他对这个部门一无所知。
王天风凑近,目光却并不俯就,他字句分明地说:“他们就是在出了这种事的时候,选择谁来承担后果,以及怎样承担,目的是最大限度维护整个国情局的名誉,判决在移交时几乎是写好的,只要当事人的供述和他们提供的旁证一致,你说的那几项程序,都不是必须的。”
有什么要来不及了。阿诚暗中在手背上掐了一把。
王天风又轻描淡写补上一句:“毒蛇也一样,法务司选了他,一切罪名都必须落在他身上。揭出丧钟行动为他脱罪的事,就不必想了。”
阿诚唇角清冷一扯,移开视线。
“你有意见?”王天风声色厉了几分。
“绝不许牵扯丧钟行动,除了你和毒蛇答应过汪曼春,保全她叔父的名声,还有别的原因?”阿诚回过眸子,盯着他。
王天风站起来,转身走到窗边,说:“这个提问毫无价值,不回答。”一面窗推入夜里,大风涌进来,干冽无雨,明早应是晴天。
阿诚身上一下给夜风穿透了,他扼住嗓音中的冷战,说:“那换个问法。”
“毒蛇从凉河回来,汪芙蕖还在,1076号法案尚未颁布,可他等了六七年,不是汪曼春的行动诱出了黎叔,他也许还不能下定决心揭出真相,他是不是在等你?”
王天风迎着风口,负手立着说:“你只知道有人被处决,不知道更多人被调离,被迫向现任上层移交了情报树和指挥权,一次变动,涉及几千名谍报人员的安危。”他从窗边回头,看了阿诚一眼,“我说这几千人都是人质,你理解么?”
阿诚记起,明楼在那座每当钟声响起,都有鸽子飞出来的钟楼上,和他说过,一旦有差池,上千同事陷入危险。
在情报树完全控制住以前,凉河事件只能是个秘密。他一直在等。他们要保护的人太多了。
王天风说76号暗杀的要员身份特殊,背景复杂,他得到了特别调查许可,几乎可以调配全部的情报力量,情报树回到自己人手里,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计划被汪曼春打断,她的三次暗杀,都指向凉河出事那一年调入国情局的高官,卸任后警戒级别降低,更容易出手,那是在提醒上头,76号和凉河事件有关。黎叔识破了这一点,才主动和她联系。
阿诚终于明白,王天风丧钟行动执行者的身份,为什么不能揭穿。他不能被选出来承担丧钟行动的后果,留下来成为上头的鹰犬,情报树才能安全无虞。
了然于心,也就绝口不提了。
王天风仍在窗前风里立着,阿诚转身,胳膊搭上椅背,向他的背影,一口气念出五六个名字,那是反对过1076号法案的国家会议成员的名字。
他说:“我要知道这些人的去向,还有详细背景资料。”
王天风笑了一声:“这一点你倒是像他。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1076号法案是谁的作品?你想动它,扯上汪家就行了,找那些人有什么用?”
这句话语焉不详,阿诚一时摸不准何为“扯上汪家”。他还听出另一层意思,于是反问:“我?”
王天风回过身:“你,且只有你。”
阿诚手心空攥了一下,后悔了。无论明楼的棋局上有没有这一步,他都不该来。
王天风一步,两步,朝他踱过来:“我说法庭外有人帮得上他,又没说那个人是我。”
“你和汪家。”阿诚说。
汪曼春死前和王天风有约定,她的遗念是他和汪家交待的,汪曼春的罪责如何公布,汪家的名誉如何洗清,他和汪家应是心照不宣,要说“扯上汪家”,王天风近水楼台。
“各有战场。”王天风站在阿诚面前,居高临下:“我上次没帮他,这次也不会帮。”
来不及了。
阿诚蓦地站起来,大风吹得头昏,身上发麻,他在桌旁扶了扶,向门口走去。
门滑开,郭骑云抢上来一步拦下他,四名持枪岗哨在门外警戒。差点忘了,他此时还是袭击长官的危险分子。
身后远远的,王天风说:“该走的时候,自然放你走。”
阿诚不说一句话。他倚着窗,等着天亮。
王天风顾自伏案走笔,想起来了,抬头望一眼窗边,也只是看风景。
风刮走夜,而后止息,破开一线天白。
那一刻阿诚心里安宁下来。隐约明白了什么。
明楼并不想洗清罪名,他本来就是在构陷自己。可棋局是他的,法务司罗织的罪名,他不会认,他会沉默,直到法务司的控制解除。
可是,上了军事法庭,他成了被诉者,有些话,就没机会说了。
得有个人,抢在那之前,给他一个开口的理由,或者,替他把话说出来。
机要秘书来时,天光正敞亮。
阿诚转过眸子,那边恰也投来一瞥,不露端倪,机要秘书俯身在王天风耳边说了一句话。
王天风瞟了阿诚一眼,应了一句:“这么快。”
等他又抬头时,看见阿诚扶在窗边的手一推,转身疾步穿过这间办公室,闯出门外。
岗哨撤了,郭骑云还守在门口,门开了,他看着阿诚跑过中庭,一步两阶踏下楼去。
办公厅楼下,阿诚立住几秒,把来时的路线回忆了一遍,辨清了法务司的位置。
他从王天风的回答里,听出了机要秘书说的话。职权交接完毕。明楼要和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离开临时驻地了。
假如有一个时刻,法务司和军事法庭都无法完全控制局面的话,那就是这个时刻。
明楼在等他么?
明楼需要他做什么?
阿诚往那个方向走去,他记得梁仲春说,要沉得住气。
林荫路,中心广场,台阶和走廊,岔道和小径,有人擦肩,有人侧目,他走得很快,脚步跟不上思绪的时候,就跑起来。
那时候,明教官是不给预备役上课的,阿诚入学最初那一年,盼一个月,才见得到他一次。
要撑过一天十小时的课,从教学区,狂奔二十分钟冲到校门,躲在大榕树后,平复了呼吸,才敢探出头去打望。
望不见,这一天要坐立不安好久,望见了,更久。
明教官被学生送出校门,会回过头,目光向大榕树的方向,停留片刻。
那时候,阿诚很瘦小,树很老,像一堵墙。
那一眼很短,又很长,可以想念一个月那么长,他惦着他的眼睛,有时笑,有时哭,一个月瞬息似的,一晃就过去了。
假如真的在等他,见了面,明楼会告诉他怎么做。阿诚想。
他要做的,就是去见他。
那天,法务司执勤的岗哨看见,阿诚从远处奔过来,沿着的阶梯,一级一级跑上去。
明楼身后是法务官,身旁是军事法庭特别检察组,门一开,他同那些人往外走,眸光淡远,衣发一丝不乱,下了几阶,看见了阿诚,就停住了。
阿诚也缓下来,他和明楼隔着一级台阶立着,他仰望着他。
有人看见明楼抬手,握住阿诚的衣襟,拽到跟前,纤毫无余地凝视了一眼,把他从阶上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