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去洗手了。画留在书桌上。
阿诚跟小朋友一同走出书房,却没走出多远,他在门边靠了一会,深吸了几口气。
他不敢去看树上有没有画鸟窝,有也是他随手画上的,他不知道那就是凉河通讯站。
明楼记忆中那些往事,他也记得就好了。阿诚想。他觉得,像是亏欠了那个人,想还,却还不起。
凉河往事,阿诚的儿时,明楼从未提起过,阿诚也从不问他,这个晚上有点失控,也许是明台的存在,让两个人放松了戒备。
阿诚和明台坐在餐桌一角,没有等明楼一起开饭,小朋友饿坏了,让一碗鳕鱼浓汤哄得头也不抬。
阿诚把牛排切成小块,推到明台面前,盯着他狼吞虎咽,不时拿纸巾,揩一把小朋友沾满汤汁的嘴角。
他知道明楼一会就过来,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收拾心绪,让局面恢复常态。
牛排的配菜是洋葱青椒,明台不爱吃青椒,他把它们一小块一小块拣出来,一股脑拨到阿诚的碟子里。
阿诚又一块一块拾回小朋友面前,他说:“青椒先生不远万里来和明台做朋友,你不能不给他面子。”
小朋友使劲儿摇了摇头:“明台不和青椒先生做朋友。”
“那我去告诉大哥,明台不懂礼貌。”
明台更理直气壮了:“大哥也不和青椒先生做朋友。”
阿诚没好气地看着小朋友,一时没词,不多久,身后明楼走过来,绕到他对面坐下,问:“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阿诚没去迎上明楼投过来的目光,只望着小朋友抱怨了一句:“明台和你在一块儿,都开始挑食了。”
明楼低头拌了拌碟子里的意面,不以为然。“和你在一块儿又好到哪儿去?”
阿诚伸手够到他的碟子,拖过来,把意面里的小块青椒,一点一点挑出来,堆在边沿,最后一起拨给了自己,一边说:“至少可以和青椒先生做朋友。”
明台愣住了。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阿诚哥哥。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就可以不吃青椒,但是他没问,他一向懂事,知道在这个家里,不是事事都有道理可讲。
明楼等着阿诚把青椒挑好,接过碟子,毫不客气地说:“你们俩碰到一块儿,一人小了十岁。”
哄小朋友睡下,已近十一点。
阿诚冲了淡茶送到书房,明楼正一屏一屏扫过他抽取的监控画面。
他把茶递到明楼手里,看了看屏幕说:“这一千个监控画面,是按统计公式抽样的,每一层都拦截到了,只有三十二层,一帧都没有。”
“监控级别呢?”明楼问。
“差别不大。”
明楼退出了那个程序,屏幕暗下去,他抬头问阿诚:“结论?”
阿诚想了想,回答:“三十二层没有监控,是怕一旦被入侵,这一层的秘密从监控画面中泄露出去。所以这一层的安全级数反而是最高的。可是……”
“可是什么?”
“对于国家通讯社来说,这也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假如遇上空袭,保存在三十二层的资料,刹那就会化为灰烬。”
明楼把茶杯放下了。他站起来,走向书房的窗边,从这里,望得见大楼的一角。“所以,三十二层应该只是一个传感系统,这栋大楼受到攻击的话,保存资料的地方会得到指令,作出反应。”
“你是说,资料保存在地下?”阿诚跟在他身后,“我查过,地下三层没有那样的地方。”
明楼挽起百叶窗,向外眺望。“这栋大楼存在五十多年了,中间改造过很多次,我和黎叔对比过每一次的草图,资料不全,但是可以肯定,地下三层向下,还有未知的部分。”
阿诚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听见明楼对着夜色低声说:“没关系,我们要控制的,能控制住的,还是那里。”
今夜,观景台上没有放映全息影像,阿诚追着明楼上扬的目光,注视着观景台下,那个阴影中的楼层。
“对了。”阿诚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转身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笺,又走回来,双手捧在明楼面前。
纸笺很厚,明楼一页一页揭开,从头一页到最末一页,字迹工整,不疾不徐,是阿诚抄写的行动守则,整整一百遍,看得出写字的人心平气和。
明楼认真地看完,没说什么,他抬眸看阿诚,等着他的回答。
阿诚站在他跟前,像个认错的孩子。他说:“对不起。我考虑过了。毒蛇的事,你让我不要在意,我做不到。”
明楼的目光深了一分,阿诚不和他对视,也察觉到了。他不计后果地把话说了下去。
“正好相反,他是我最在意的,他受了多少委屈,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以后会如何。这个国家,不,有人犯下了一个错误,牺牲了他,为了挽回那个错误,他还会一直牺牲下去,一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阿诚转头向着窗外,扬眸,透过百叶窗的光栅,去看远处那栋大楼,他要把眼泪拦住,可是很不争气,还是落下来一颗,反着光,星子一样,他说:“一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我就很怕,我要拉住他,假如我选择了把他一个人留在战场上,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没有公平了。”
为了遮掩伤心,他用力地笑了一下。
明楼听着,看着,没有落下一个字,没有忽略一个表情,他不打算制止。
说话的人自以为冷静,说的话却很任性。明楼在等,阿诚一向敏悟,意识到孩子气的时候,就会停下来,可是没有如他所愿,阿诚后来说的话,让局面彻底失控了。
阿诚说:“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可笑,我根本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你,除了让你平添烦恼之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记得,一点儿也帮不上你……”
明楼制止了他。不是用枪。
他扣住阿诚的颈后,揽过来,吻在了他的唇上。这个吻并不深,只是沉沉地、安静地停留了一会,怕不这样,缄不住那些傻话。
阿诚整个人懵了,眼睛忘了眨。眼泪倒是反应很快,那一笑压回去的,这时一下就收不住了。好像当哥的欺负了他似的。
明楼抬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泪。在这个吻将离未离的时刻,阿诚追上来,技术上并不笃定,力道上却明白无误地,把它认领下来。
明楼加深了它。这一回,是真的欺负。他不怕把他吓跑,甚至,他存心要吓住他。
阿诚说了那么多,也无非是怕他不明白,他心里有他。这个,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心里有他,还要把他逼到这个份上,非得他亲口认了,他心里也有他。
一手带出来的孩子,小时候那么听话,长大了这么不懂事,不要了又舍不得。他心里生着闷气,动作也像惩罚似的。
阿诚没有被吓住,他顺从了。他的手臂,缓缓攀上他的肩头,有恃无恐,书上怎么说的,过命的交情,那个人多生气,他也迎得住。
第一个吻,绵长而复杂。
小朋友向书房跑来,答答的步子,两个人都听见了。
这个吻生生分开了寸许,却一息一息绕着,剪不断。明台的足音在门口落定之前,明楼在阿诚唇上,匆匆地,狠狠地又落了一吻,这一次,真的把阿诚吓出一手心的汗。
小朋友一推门,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站在门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地说:“我睡不着,谁来陪我说一会悄悄话,我就告诉他一个秘密。”
阿诚和明楼对视了一下,领着小朋友回卧室去了。
床让给了明台,阿诚拉过小沙发,坐在床边,牵着他的手,看着他。
小朋友眯了一会眼睛,觉得大哥不会过来了,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他悄声说:“这是我的锦云妹妹,好看么?”
是个和明台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一身素净的衣裙,明眸善睐,乌发垂长。阿诚听明楼提起过,班主任苏老师家的孩子。
他说:“真好看。什么时候带锦云妹妹来家里写作业?”
小朋友绽开了笑容,过了一会,又捧着照片忧愁起来。“我不敢,大哥会生气的。”
阿诚抬了抬头,明楼站在对面卧室的门口,向这边望着,明台不知道。阿诚故意说:“不会的。明台十岁了,可以谈恋爱了。”
明楼的眸子盯过来,看上去很难同意他的说法。阿诚一笑,不去看他了。
“阿诚哥哥,你十岁的时候,有喜欢的人么?”明台冷不丁这么问。
明楼听见,一转身,走进卧室,轻阖上了门。
阿诚心里一直乱着,什么也想不清楚,手心还是冰凉的,不过,应付小朋友,勉强可以,他找了一个恰当的词,说:“有过。”
“那大哥有没有生气?”
“没有。大哥那时候还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道。”
明台有点好奇,他从枕头上爬起来,凑近了,悄悄问:“那你什么时候告诉他?”
“不告诉他。”阿诚笑了笑,悄声回答。
小朋友伸出小拇指,“那,我也不告诉他。”他和阿诚哥哥拉了拉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