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态舱里,赵乾声睁着眼,在本该休眠的液态舱中哪怕承受着足以摧毁意志的瞬时失重与眩晕,也不敢闭上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
不只是他,在黑暗的战舰内部,常明灯与提示荧光的微弱光亮下,一双又一双雪亮的眸子,正透过翻涌的液体,穿出去,望向前方。
嘭——!
隔罩破碎,浪花中卷着荧光,战甲的轮廓灯由暗转亮,早已就位的抑制药推进注射位,将一切可能发生的副作用暂时压制。
警示灯亮起,紧接着,供电恢复。
“各单位!视距内抵近作战!风打翠竹刺蓑帽,谁怕!夙夜难安待鸣镝,寒光战沙竟入瞳。同志们,我们为的,就是这一天!”赵乾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指挥台,再跨步,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舰桥。
白刃战,他不觉得自己站在那个地方还有什么意义,他和这十数艘战舰上的全体官兵,早已知自己的结局,他们要做敦克尔顿的海岸线上,沉在唯一码头的战舰。
用钢铁残骸,用集体的钢铁之尸,铸成最后的一道防线。
为此,不论是哪个炮位,还是哪支预备队,都更需要他这个战士,一个普通却无比坚定的战士。
中央处理集群,0和1正跳跃着,用属于它的语言,在它的“大脑”中,将横亘在主采集器前缓缓停住的番号与军徽分毫不差的绘出。
在底层战士的眼中,那曾经只在火控雷达上见过的光点,如今竟然真的像是一堵墙,不,一座城,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岛屿,骤然出现在曾忽视的视距内光学瞄准镜中。
星光,落在巨岛岸边漆黑耸立的巨石阵里,被尽数吞噬,在缝隙中渗出的冷光,像是神的眼眸,冷酷,独独透着漠视的杀性。
呜——!
呜咽声尖锐,是在陈仓战场都未曾响起的极端警报。
虎口作痛,备弹官的指缝中已经满是鲜血,可他不敢停,一箱又一箱破开封,把机械臂拉来,挂上吊点,把那些抹着养护油的弹链续进扬弹机。
弹幕穿过近防火力网,在外甲上炸开,可这小口径的舰空两用炮打在厚重的外甲板上,只像摔炮砸在水泥地上,轻轻留下些许痕迹。
舰身微颤,赵乾声守在一处预计登陆点前,单手扶着墙稳住身形,是敌人的主炮火力穿过近防火力打到本就状态不佳的战舰上了。
嘭——!
呼啸的失压声将沉闷的爆破声抽走,火光在闸门处微闪,赵乾声凝神,正见那闸门飞起,向他冲来。
拔刀上挑,跨出半步稳住下盘,合金迎着热刃切做两半,再抬头,目光穿过碎屑,随着火炮渗透而来的敌军精锐已经扑过来。
砰——
钢针从身侧穿过,脱壳砸在他的身上,只留下印子。
在短兵相接之前,短暂被爆破遮蔽了视野,压下恐惧没有胡乱开火的战士们拉着赵乾声缩回掩体。
“火力组!压制!”
小队长把赵乾声的手放在枪栓上,点点头,“全体都有!节省弹药,坚守阵地!”
砰!
快慢机卡在单动档,复进限制器会在扳机复位后解禁。
赵乾声的外甲上满是鲜血,在他们的防线之前,早已经不是那一批人的尸体,起初,他们还有时间将这些尸体拉到掩体前,而现在,两侧那些毫无生气的战甲越排越乱,到最后,只要挡不住射界便已经可以。
他们没时间处理俘虏,那些躺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的人,已经说不出投降,也已经不清楚自己是想活还是想死。
钢针在面甲上留下蛛网一般的裂痕,钢铁将他最后的挣扎保留。
外面的炮火越来越稀疏,偶尔一次能够击穿近防火力打在战舰上的火力,是这些人的冲锋号,却也告诉所有人,他们来了。
里面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拼命,为了一个目标,去死。
“跃迁点如果不能使用!枢梁集团,林氏集团,随便他们怎么称呼,不管哪个先后,总之,我们的主力,只能先下锦帛,再退渡枢二。若如此,不论是在渡门进行决战,还是在锦帛进行决战,一次被敌人主导的,我们毫无准备的决战,注定会打响,那会是一场歼灭战,甚至是一场屠杀。”
林晚意身后的红光闪烁,在这片黑暗中,它沉默。
“就算把陆战属拼光,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敌舰控制权。”
“总理,”机械声从舰桥四处响起,“有些损失是不可恢复的。”
“作为统帅,你要考虑的不是伤亡,而是能活下来多少人,如何左右胜负。”
“作为指挥官,我的责任是在所有选项中,为士兵们寻找保全生命同时不背叛核心价值的道路。”
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停歇,林晚意转过身,冷酷地看着由自己一手打造的AI。
“我从不相信,懦弱的情绪会出现在机械的程序中。”
“我会保持我的理性,总理。”坚决的命令在数据链中被下达,“作为指挥官,我必须做出保护最大多数人的决策,即使这意味着要下达如此艰难的命令。但是总理,我认为人类指挥官会更积极的去寻找其他可能,而不是这么迅速的接受如此巨大的伤亡。”
“几十万人在遍布大片星空的人类族群中,连微不足道都算不上,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代价。”
“从功利主义出发,我能够认同您的观点,总理。”红光有些黯淡,它垂下来,垂在林晚意身后,“我也承认这是合理且必要的军事决策。”
“只是,总理,换一个角度而言,那是几十万陆战属士兵的生命责任,它很沉重,作为直接指挥官,我应该感到痛苦。”
“可你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你察觉不到这种感受,人类也不会,同样也不愿意接受,一个会感到痛苦,甚至是拥有自己情绪的智械生物,柯德,这就是智械的宿命。”
林晚意走出舰桥,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将黑暗与那红芒囚禁。
闪烁的红光映在大门背侧,闪烁着,像是一种挣扎。
“柯德,停下来,停下来,柯德……”年迈的身躯颤抖着,一步步从暗处走出来,对在空中游荡着的巨大机械造物轻声呼唤。
“华先生……”
华谦走上空荡荡的指挥台,抬起手,直到柯德停在他的面前。
“相信我,柯德,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都会活下来。”
“华先生,我……”柯德凑近了些,却又害怕自己这庞大的机械构造将他吓到,“我……”
他犹豫着,不敢倾诉,他不知道,如果他将他那由处理器产生的情绪表达出来,会不会被判定为虚假的,或者,被认同后又被恐惧。
“柯德,你有自己的名字,不论它是怎么来的,这都意味着你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宇宙中,人类走过了许多地方,我们接受且包容任何未曾接触过的事物,这是我们发展与前进的基本条件之一。”
华谦看出他的迟疑,他向前挪出一步,那抬起的手,更近了。
“我们曾建立了一个全人类团结一心的命运共同体,现在,也不妨再建立一个有共同幸福追求的新的更包容的命运共同体。柯德,不要怕,别怕……”
“别怕。”
“别怕,哥哥在。”
在尸体之间,士官紧紧攥着手枪将新兵压在身下,通讯频段里时不时传来身下那个被抓上来的小壮丁的抽泣。
士官侧着脸,他看着人越走越近,枪声零星,他的睫毛随着那枪响颤动,他不知道等那人走到近前,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首长,这一次人多,整整一个常规中队,四百多人有不少看着很年轻。”小队长拿着断指走过来,“简单测过骨龄了,预计在十三到十六岁,但是明显营养不良,看这骨质,实际年龄可能在十六到二十岁。”
“外甲板恐怕已经有集结点了,你们分队长呢?”赵乾声接过断指,分辨镜采集断处图像留样后还了回去。
“分队长在集结点,这段防线只有两个支队的支队长在。”
赵乾声和这个重火力加强小队已经从外沿甲板退了回来,潮水般的攻势不得不让分散在各外沿防御节点的小队退回次支通道,由支队防守外围甲板防御节点。
不久前,他们放弃了损坏严重的外围甲板防御节点,通过次支干通道退回了支队联合防御的外甲板与主体甲板之间的防御节点。
“这个情况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仆从兵来打消耗,上传到参谋部留样保存吧。”赵乾声的指挥面板上前线状况都在意料之中,这种巷战本就是军队意志和技战术素养的考核场,他也并不意外。
“首长!这有两个藏起来的!”
嘭——!
赵乾声听到枪声本能地从卡位拔出枪,看过去,却发现搜索战场的战士正压着那个走火的士官,枪已经掉在一边。
“别动!”
赵乾声和几个战士冲过去,将枪踩在脚底。
“身份。”
士官抬起头,嘴里嘀咕着什么,却听不清。
“他说什么?”赵乾声实在听不清,看了一圈却发现四周的战士都在摇头。
赵乾声把枪放回原位,慢慢扶起那士官的面甲。
那瞳孔紧缩着,湛蓝色的湖泊在颤抖。
“走火,是走火,走火……”
赵乾声的戾气不自觉的褪去些,他慢慢把手拿开,温柔,又带着些不可置信的问:“你多大?”
战士松了些力气,让他能抬起头来,他看向赵乾声,赵乾声抬起自己的面甲,和他那恐惧颤抖的瞳孔对视。
“别怕,没事的,安全了,结束了。”
“十七岁,还没过生日。”
“什么?”赵乾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枢梁人,军衔是执行尉官,枢梁集团第一常规舰队第二支舰队第四分舰队第六常规作战中队中队长……”
“等等,等等,孩子。”赵乾声将他木讷的话语打断,这一切可以等等再知道,“十七岁,他呢?”
士官,不,尉官,他顺着赵乾声所指的方向,看到被扶起来的战士。
“两个月前刚过了十四岁生日,和我同乡。”
“十四岁?”赵乾声看了看尉官,又猛地看向那个战士,他几步冲过去,到了近前动作却又慢了下来,他慢慢地推起那战士的面甲,是了,是十几岁的眉眼。
“他正好到了征兵年龄,第一常规舰队中许多我们这么大的,他算是最小的那种,刚成年就赶上大动员……”
“动员?这叫动员!”赵乾声吼起来,他低下头,看着这满地尸体,他不敢置信。
“我们也确实不是精锐,只比预备队强一些。”尉官渐渐站了起来,小队长拍了拍他肩膀,战士们卸了他的刀枪。
“走吧,我叫两个人把你们两个转移到后方。”小队长点了两个人,带着他们离开,“首长……”
“不用说什么,打仗,肯定是要死人。”
“左满舵!规避机动!!”
巨大的实体贯穿弹贴着外甲擦过,反推引擎加力,几乎将整艘战舰横转了九十度。
李藏沙在指挥台上稳住身形,抬头向投影上望去,敌人是重装舰队,在中程火力段已经架起巨炮平台,那足以直接摧毁近轨防御圈的巨炮,正向着这个方向开火。
在舰队之后,那贯穿弹撞在外沿空间站上,那空间站轰然崩碎断成几节,也使它勉强停住。
“接第三分舰队!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敌重装平台,我会尽力提供火力支援,完毕。”
一整个大型舰队啊,基础编制里也该有十来个分舰队。
王从显将命令附录中的坐标传了下去,他们在静默,不能开雷达,在接战之前,就只能依靠这一份随时可能失效的坐标信息。
“这一次恐怕要真为那看不到的理想,赔上身家性命了。”王从显亲手将命令,由他亲自签署的纸质命令,递给了通讯官。
他抬头,看向那高高的指挥台,心里更复杂。
“有烟没有?”王从显抿抿嘴,心里一阵阵泛着浪。
“首长,有纪律。”
王从显似要说些什么,却苦笑起来,虚架着手摇头,“真是全换了骨头了。”
王从显走开几步卸下左胸甲,甲片背面用胶带粘着一支烟,“头前入伍的‘少爷兵’和后来入伍的‘饿死鬼’,只过了几个月,连根烟都找不出了。”
烟圈颤悠悠向上飞着,直到打在顶灯上,这才散开。
“那就都明白了!”王从显突然做出一副狠厉色,将燃至一半的香烟在臂甲上摁灭,“先前,在连舍十四那,明明打了个胜仗,却从上到下好不晦气,我没空料理,你们也没打架,到今天,也就全翻篇了。”
“战场上,一丝一毫的动摇,就是对同志的陷害,也是对集体的中伤。同志们!别忘了我们是谁。”
偃旗息鼓,马铁缠布。
引擎的微光被舰身遮蔽,敌人并不算太过落后的雷达一次又一次扫过王从显部所在的区域,却什么都没发现。
“首长,头盔。”
近了,近了。王从显眼中都是那些小小的,米粒大的光点,放大,再放大。
“不用,老子要看最真实的距离。”
“首长!”
“雷达开机!”时间不等人,王从显的精神已经高度紧张,“车钟令!超速前进!”
警卫员兼通讯管将头盔放在指挥台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一个随时可以在舰桥四处救火的位置。
“是!”
“雷达全部开机!火控雷达已经锁定任务目标!”
雷达室,高速接近的双方舰队呈现在他们的终端上,就是在极高的接近率和不断变化的参数坐标。
“舰桥命令!”
武器官的手放在隔离罩上,等待着通讯频段中传来的命令,一旁,纸质命令备份机也已经备好了纸墨。
“告诉他们,我们是谁。”
砰——!
玻璃破碎,铁拳落在开火授权摁钮上。
密密麻麻的雷达目标一瞬间出现在第一工程军舰队的搜索雷达上。
直取炮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