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谷于菟拉回公子加从他身上掉下去的小腿,肯定了公子旅的话语,“名义上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周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在周人眼中都与他们并非同种。”斗谷于菟摇了摇头,“我们便被视作南蛮。语言不同,风俗传统不同,便不是周人了,并不仅仅是血缘决定的。”
“我还是不明白。”公子旅道,“那母亲毫无疑问是周人,周人强大,为何唐国弱小?”
公子加被从怀里放下,斗谷于菟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有些褪色的帛书,上面绘制着当今九州形势。他轻柔地将其摊开在席上,招呼二人观看这重要的战备军机之物。只见这张舆图上,遍地封国,将九州割裂成无数个碎块。其中亦有数个大国,诸如齐、晋、楚等。
“你们看到了什么?”斗谷于菟正色问道。
“很多个国家?”公子旅试探性地回答。
“周在哪里?”斗谷于菟继续问。
“这里。”公子加伸手指向王畿,那只是洛邑附近很小的一片区域,甚至还在不断被晋国蚕食。
斗谷于菟苍老枯瘦的手描摹了这张舆图北部的大部分:“他们都是周人。”他又握住公子加的手,与她一齐指向洛邑,“但只有这里是周。”
“明白了什么吗?”老者的神色显得有几分锐利,径直指向公子旅。即使不为楚王,公子旅也需要为楚国做出贡献,他希望他的教导能令这孩子早日开窍。
“周人是族,周是国。族不可变,但是国可变。”斗谷于菟斩钉截铁道,“若是两百年前,齐国晋国都不过只是周的一部分,而如今,周王不过是霸主的掌中玩物罢了。周王既无权,周国便已名存实亡。”
公子旅敏锐地指出其中的问题:“那么周国灭后的周人呢?”
“何不称其为齐人?晋人?族不可变,但是国变,名亦变。”老者豪迈笑道,“周已无存。”
“所以母亲之所以是周人,是因为周还在。若有一日周没了,她便是唐人了。而且现在她其实也可以是唐人,因为周已经无力控制唐国了。”公子加若有所思,“那我们楚人若有一日成为天下共主,可不能在楚国下还有这么多小国。”
“没错。”带着笑意却依然透着冷的声音传入三人耳中,原是太子商臣来了。他对着儿子点了点头,又抱起女儿。
“我们楚人迟早会成为天下共主,在那日到来之前,你们可要先做好准备,免得沦落到周这样的下场。”
他也不顾儿女的年纪能不能听懂,便继续教育道:“但是你也错了,加。周并非因为封有诸侯而衰弱,而是因为衰弱才为诸侯所欺。若是你一直够强,便可征伐叛逆者,甚至根本不会有叛逆者出现。”
斗谷于菟笑道:“太子这般说法便太过艰涩了。况且,只修武、不修文,亦非治国之道。”
太子商臣不作争辩,只是问道:“子文为何会与他们谈及此事?”
“原是公子加问了一个问题。”斗谷于菟抚了抚额,“老了老了,险些忘记。公子加最初问的是‘为什么我们楚人要学周人言语,而非倒转过来’。太子既偶有闲暇,不如来为公子们解答一二。”
然而对方显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找了个借口便告辞了,只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幼鸟继续用闪亮的眼睛催促斗谷于菟。
“你们要不要歇息片刻?”斗谷于菟颇有些哭笑不得,他自己早已儿孙满堂,兄弟们亦有后人。但是昔日他忙于政事,绝少与孩童打交道,实不知这般情景是否正常。
见两人一齐摇头,便简要地解释道:“你们只需知晓,如今之天下,尚是周人之天下。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礼法,便是这天下的规则,楚人业已照做了许多。若有朝一日,楚人也能……便至那一日再谈罢。”
终究还是把二人赶了回去。
直至已看不到二人身影,斗谷于菟才喃喃道:“此二子,是祸是福尚未可知……太子商臣……子上的评价没错,蜂目而豺声,忍人也,倒也并非一定不适合……终是到了变天的时候,可惜老汉我怕是看不到咯。”
斗谷于菟的预料不错,楚国变天了,就在一年之后。而彼时他已无疾而终,安稳地沉眠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