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决以手背捂唇,靠在山壁,咳了几声。
一咳牵旧疾。常患咳疾,即便偶尔能好,可只要病症一发,就得一直咳,如何都止不住,是要把心肺咳出。
郁决咳得站不直身,弓腰靠着山壁,弯得太深,快要跪下去,乌氅被风吹开,雪意入髓。
“簌簌”轻响,如飞羽过,一点也不明显。
可东厂人,必当洞察秋毫,即便郁决状况不大好,高处山道,极细微的脚步响,听见了。
郁决依旧咳着,没回头,一手撑着壁,另一手已探至腰上软剑。
脚步加快。
软剑出。
那人闪得很快,像是老被这样对待过。
“郁大人,别砍别砍别砍!”
手间顿然,郁决闭着唇闷咳,看向来人。
来人撩开他的乌氅,钻到身前来,猛地蹭他,反反复复蹭磨,生了暖意,她才从他怀中抬头。
芫花两颊被风吹得发红,眸里眨着水花,那是被凛风吹干了眼,眨眼后出的泪,“呜呜!郁大人你是不是快咳死了!我抱抱你,你别死啊!”
如芫花所说,腰上抱他的手很紧,她还一直蹭他,想让他暖和些。
短暂的岑寂。
泄了力般的,郁决半蹲,蓦地揽过芫花,凑到她颈侧。
发丝舔过颈肩暴露的肌肤,痒痒的,鼻梁刮过,更痒。
乌氅罩着两人,寒雪被阻挡。
“郁大人,我担心你咳死在这儿,你不要死好不好,要死等太后先死,好么?”芫花挣了挣,无果。
郁决怔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你又去哪里了,又惹了甚么人!”
“他们欺负你,你就不会说我的名儿么!”
相拥未散,骂声乍起,却又停顿,郁决咳了几声,声声震动着胸腔。
拥抱如同肉.体契合,紧密相贴着,不会有一丝缝隙,于是,一字一句的怒骂,一声一声的震咳,所带出的所有起伏,两人都能感受到。
芫花有些不知所措,她挪了挪手,将两臂从郁决的腰间挪到他的颈后,用自身的温暖去暖他,“她们欺负我,你怎么也凶我呀。这里好冷,下去再说成不?”
成不?
不成也得成,不然真死这儿蠢狐狸精估计不会给他收尸的。
芫花握着郁决的手,一边搓搓,一边跟他说话。
陆婶说,一般人走到山顶来,再下山时,要和他说话,一句必一应,若不应了,恐是这人将死,说话是让这人清醒点。
芫花不停地问,“雨碎香要的山茱萸,你送去了么?”
郁决总是要缓一会,才答,“……嗯。”
“那只赤狐我认得,他狐还挺好的。”
“……都是些甚么狐朋狗友。”
“你晚膳用了么?”
“……并未。”
芫花说:“郁大人,你那匕首真好使,能不能送我。”
咳声后,不答反问,“血,谁的。”
芫花捏了捏郁决的手,回头观察他的脸色,“宿寂的呀,他想抓我去天盟宫,追了我一会儿,走到崖边,我说我去,他就过来拎我,顺手就捅了他一刀。”
脸色有些苍白,应当能挺到下山……罢?
她是真觉得郁决疯了,上次在山腰就要死不活,这次还敢上山顶。
郁决被芫花盯得难受,抬脚踹她小腿,她稀里糊涂呜噜几声转回头。
接着,又是一问一答。
……
行至山腰往下。
郁决缓和不少,但仍尽可能地缩短话。“宿寂,如何认得。”
“大有来头!”芫花突然停下,勾勾掌心叫郁决弯腰。
郁决慢慢弯下腰,芫花顺道踮了踮脚。
望着前面山道,郁决蹙紧眉,“我本以为,只你这奇怪的东西,如今,这世上怕不止你他。”
“我也不知,”芫花闭了嘴,抬头看向前方。
出山了。
他们走了太久太久,红尘日上,天鸡长鸣,骇人的雪停在天盟山上,山下,是春的暖与明。
京城里外经商往来,不到天明便已喧闹非凡,今日格外寂静,亦说,死寂。
握了一路的手恢复常人的温度,芫花还是没松手,生怕一个不注意郁决死了。
他们走到官道,有备好的马车等待。
见两人出来,郁七半瘸半拐过来,低头道:“督公,束哥那边都妥当,待您过去。我送芫花姑娘回去罢。”
想到甚么,郁七又道:“送她至府门,属下不入府。”
郁决这才松手,轻推芫花,芫花眨眨眼,问:“你还回家么。”
你还回家么。
心悸再袭,绽裂的血肉不再是恐慌,它猛烈轰然,击碎最后心底最后一道壁垒。
郁决看着芫花,“做些午膳,我要……回家的。”
芫花转头上车。
马车将行之际,帘子掀开一小角,露出一点车中人的粉裙衣边。
“宿寂主使,高灯袖绑我,叶归蕤设计我,天盟宫背后还有人。陆婶的皮,在太后手上。”
郁决深看向马车帘上一角,“嗯,记住了。”
马车驶去,奔在渺茫尘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