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抬起头,故意道:“你主子我还没死。”
果然,那人的目光不再逡巡,而是一径落在荣龄身上。
他冷嗤一记,又取来一枝长长的竹竿。
下一刻,竹竿仿若痛打落水狗,雨点一样地落在荣龄面上、身上。
“哟,是还活着。”他懒洋洋道,“可你又算哪门子主子?”他一指池边的堆叠的畜生尸体,“在咱家眼里,你与它们可没两样。”
那人撒了通气,终于收了竹竿,回身与小子们喝酒吃肉。
待囚室重回寂静,荣龄着急唤道:“小公公,你可还在?”
外头已无人回复。
荣龄心中惴惴,也不知那小随侍是瞧见自己的狼狈忙去找救兵,还是叫永寿宫的嚣张吓得不敢染指此事。
她实在不熟悉林妃的秉性,因而只能赌,只能乞求她生性良善。
栅栏外的天已完全暗下。
夜半寒气浸满河水,使它愈加刺骨。
荣龄在失去知觉许久后,忽然感到一股热意。
那热意诡谲至极,让她在一瞬间竟如曝晒于盛夏的西域,热得想要脱下冬装,换上轻薄的衣裙。
她咬了咬唇,唤回一丝清明——
不对,父王曾说起征战的往事。道是隆冬时节若有士兵在外走失,他们的尸体往往衣不蔽体。只因临死之际,这些人会生出幻觉,觉得浑身滚烫。因而他们会脱下衣袍,在那温热的幻觉中死去。
那么,自己是要死了吗?
可她不能、也不敢死。
若她死了,玉鸣珂与腹中的孩子可还能活?父王平白受的屈辱由谁偿还?
荣龄需活着,更需堂堂正正、比任何人光鲜地活着。
终于,在她失去意识前,沉重铁门“吱呀”打开,朦胧的视线中奔来一道急得蹒跚的身影。
“阿木尔,阿木尔!”她慌张唤道,“是皇祖母不好,皇祖母没有看好你。”
荣龄心中一松,陷入长长的黑暗中。
只是她心中仍记挂一事,并不敢长久地晕下去。
荣龄醒来找的头个人便是曹耘。“姑姑,贵妃可给母…可给玉妃送去保胎的汤药?她可用了?”
曹耘面露不解,“是有这么回事,但娘娘将它倒了,道是来路不明,并不敢用。”
“郡主为何问起这事?”
荣龄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
愤怒、绝望,痛苦、释然…前一十三年全部的情绪累加,都比不上这一瞬复杂。
荣龄摊开手掌,又五指蜷起,捏作一个紧紧的拳。
她与玉鸣珂的母女情谊若一捧沙,似一片雾,前者愈用力愈留不住,后者…后者本就空无一物。
她呼出一口气,同时再次张开手掌——她什么都不要了。
温泉水悠悠荡漾,刹那花开,刹那花落,八年时光如轻云无痕掠过。
荣龄回神时,张廷瑜已将她抱在怀中,不住地唤:“阿木尔,阿木尔醒醒,没事了。”
一双杏眼微转,过会才将视线落于那不张不断滴下水的面上。
这景象有些熟悉——在保州那夜,他也这样守着自己,生怕她就此睡去。
荣龄时隔八年,忽然有些委屈,她任凭喉中哽咽,“你怎的才来?”
张廷瑜一愣,自荣龄落水到他救起,不过几息时间。她为何红了眼眶,比保州落入大清河、整个人气息奄奄时还恐惧、还无助?
可此时并非询问的良机,他便痛快认错,“是我不好,你受罪了。”
见荣龄清醒——
“郡主!属下护卫不力,请郡主责罚。”这是怀抱荣毓的万文林,他自高树奔来,快不过已至池边的张廷瑜。
因而,他只能接过张廷瑜自水中递来的荣毓,又眼睁睁看着他像捧出珍宝一般,将荣龄抱出水池。
“阿姊醒醒,荣毓害怕,”荣龄满眶是泪,张着手去够荣毓,“是荣毓不好看,你快醒醒,你不能有事!”
另一头的荣宗阙也急忙问道:“可叫脏东西魇住了?阿木尔,你怎的了?”
一句句“阿木尔”落入荣沁耳中,变得聒噪、刺耳异常。分明是她在鬼门关走一遭,分明是荣龄要杀她…
他们为何只问荣龄,却无半句关怀她。
里头可有她的亲哥哥,时刻将她置于首位的哥哥!
“哈哈…”荣沁厉声笑开。
她挣开荣宗阙相扶的手,挺直脊背起身,“本宫还以为她多能耐,不过一个水池,便吓破胆。”
她抬手整理因荣龄胁迫而凌乱的妆容,不论何时,不论面对何人,荣沁都当为最体面、最风华绝代的贵女。
“本宫该请母妃来的,若是那样,你荣龄怕会吓得失禁,晕死在池中!”
“哈哈哈哈…”
荣宗阙一面瞧自落水便失了魂的荣龄,一面不置信地打量刻薄、蛮横又狠毒的胞妹。
“荣沁,你何时变成这样?荣毓当真是你害的?”他的嗓音很沉,沉得如积雨的云,低低压在心头,重得人无法喘息。
荣沁猛地转头,碧玺步摇狠狠打在面颊。
“我怎样?我是公主,这天下除了父皇、母妃,谁不尊我、敬我?”她已歇斯底里,“可你们为何只能看到荣龄?看到这个处处比不上我,无父也无母的可怜虫!”
“母妃就该在八年前杀了你!”
荣宗阙阴沉的面上罕见地出现震惊。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