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个卑微的宫女怜悯,瞿郦珠这半生该何等讽刺…
错嫁东宫前,瞿郦珠曾来大都见过荣宗柟。
那时的大梁方立国,一切正处于秩序初立、恣意仍存的时候。
那时的姑母会专门去膳房,为她蒸制姑母记忆中的关陇糕点。
那时的太子荣宗柟会带上她与二皇子、三皇子,专去南漳王叔的府上偷看挨揍的堂妹。他还会郑重品尝她亲手制的三清茶,大赞真是好味。
瞿郦珠记忆中的大都、记忆中的太子荣宗柟都闪着莹绿色的亮光,较胜春的草木更生机勃勃。
因而当父亲告知她,族中决定仍由她嫁去东宫,给荣宗柟做良娣时,瞿郦珠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地。
至于族中为何商讨良久,瞿郦珠又为何心悬无定——只因她自及笄那日起,额上本淡得瞧不出的胎记便一日浓郁过一日。
那之后,她几不出门,对外只称害了病,不能见风。
而因这胎记,父亲、母亲本不想她去东宫,可瞿郦珠忘不了那道雍容的玉色身影,她对母亲说,若此生不能嫁与荣宗柟,她宁可孤苦一生。
到了出阁那日,紫红胎记自额角蔓至头心,已有巴掌大。
母亲许是看透这场缘分是个死局,因而在送别时,哭得不能自已,“你这样天真,去了宫里何人护你?”
瞿郦珠却未放心上,她的一颗心早已飞去大都。
可当荣宗柟却了喜扇,他眼中的惊愣刺痛瞿郦珠。
那晚,本因彻夜长明的龙凤烛很早便叫熄了。
那晚,瞿郦珠满怀憧憬冲泡的三清茶直至凉透也无人品尝。
那晚,荣宗柟紧阖双眼,并未碰她。
宫中无秘事。
太子荣宗柟娶了个“钟无艳”,呕得房都未圆的传闻传遍东西六宫。
皇后瞿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等荣宗柟领着瞿郦珠来坤宁宫向她请安,皇后脱口一句“天爷,怎的生出这恶心的印记?”
瞿郦珠低落了一夜的心更沉到古井底,沉到再不见天日的地狱。
她忽然明白了母亲的泪——这宫中当真无人护她。
但为了瞿氏的脸面,皇后留下了太子,与他秘密商议良久。
那夜,荣宗柟喝下烈酒,又服用冯领侍递来的秘药。
借了酒与药,这房总算圆了。
可瞿郦珠的处境并未因这张落了元红的帕子改善。
她自来了大都,便似坐上一驾从雪山顶滑落的木撬,它愈滑愈快、永不停止,直到落入无边深渊,再无回寰余地。
其实若说荣宗柟亏待她,那也不对。
他给了她一个良娣能有的一切——一间宽敞的宫殿、多过这个份位能有的侍从的数量、还有年节赐下的各类绫罗珠宝。
甚至在皇后旁敲侧击,是否让瞿氏再送个貌美的女儿来时,他也断然拒绝。
他只是,心中没有瞿郦珠。
但这不是过错。
瞿郦珠在一整夜一整夜的无眠中拼命回忆——年幼时皇后、太子如何待她好,那些喷香的糕点、赌书泼茶的乐趣终在无数次的描摹中失去确切形状。
她开始遗忘。
瞿郦珠还曾有过一个朋友,是东宫一位同样不受宠的侍妾。
可某日,她在宫人的口耳相接中听到了自个昨夜才吐露的苦水。
宫人们转述中,那位侍妾笑得弯了腰——“我骗她那盒妆粉加了家传的秘方,连着敷一月便能将她额上的胎记去了。她竟信了!竟信了!真是可怜呐!”
瞿郦珠回了房,将那人给的一盒妆粉狠狠掷在地上。
更叫人不寒而栗的是,瞿郦珠虽未亲见,但她竟能十分自然地想出侍妾尖酸滑稽的腔调——仿若她在一旁,冷眼看了千遍、万遍。
事实上,她确也见了无数遍。
可惜她本以为与那侍妾同为天涯沦落人,因而交了心。
哪知临了临了,人家只是找个比自己更凄惨的倒霉蛋,踩着她更好过些。
后来,这些不像样的话传到太子妃章氏耳中。
章氏又告诉了荣宗柟,瞿郦珠便再没有见过那位侍妾。
只是再面对荣宗柟时,她在心中哀求地想,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想在你心中仅剩一个愚蠢、卑微、软弱无能的形象。
自那以后,瞿郦珠便锁上仅剩一个缝隙的心门。
她不看、不听、不说,总没人再伤害她。
可她不知道,宫里的人全是精怪,一眼便能看出眼前这位主是当真有底气,还是心里空得跟个竹子芯一般。
待认清瞿郦珠并无人撑腰,他们转头便扑上来,吸吮精血,啃食骨肉。
没几年,那朵在关陇盛开的花枯得没了样子。
直到建平十二年的正月初二,这朵枯萎日久的花终于尝上几滴久违的甘霖。
可惜这甘霖既非来自她的夫君荣宗柟,也非姑姑瞿氏,而是一位仅点头相交数次,几能称得上陌生人的男子。